童  年
                          一
     打有记忆开始，小小李就发现自己走在一条凸出地面的铁管上，铁管是通自来水用的，原本埋入地下，小李李沿着黄土公路走了50来米，公路变成了小路，小路地基沉陷，铁管就露出了地面。他晃晃悠悠地在上面走了一段，不知走了多久，铁管又钻入地里，似乎不想再被他磨蹭。小小李呆呆地望着地面，有一点失落，抬起头，幼儿园的绿色大门已清晰可见。
  
     把门的杨老师喜欢小小李，见他来到，伸手来捻他的脸颊：“小小李真乖，不用爸爸送也能自己来，早上吃什么了？哟，小嘴还通红通红的。”几个早到的伙伴看着小小李，吃吃地笑。小小李满肚委屈，脸也羞得渐渐染了红色。男人的自尊正被一点一点地揉碎，眼前只有一只白晰又模糊的手臂，这手臂在他眼前晃动过很多次，可他从来没有认真看过。杨老师捻够了，拍拍小小李的后背，让他回到教室。

     伙伴们中午是不离开幼儿园的，午餐在园里吃，吃过午餐休息一下就要睡觉。长长的被单像一张神奇的天方夜谭飞毯，能把十几个伙伴的身躯罩在其中。小小李每次和伙伴们一起午睡都睡得很香，最后一次却例外。那天，是睡在旁边的小小波首先爬起来对杨老师叫嚷，小小李又尿床了，我的裤子被尿湿了。杨老师掀开小小李的被子，把他抱下床，扒去裤子，从布袋里拿出一条没有补丁的裤子，往他的光屁股上拖。小小李睡眼惺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伙伴们窃窃耳语：又尿床了，读大班了还尿床。杨老师制止了喧闹，把小小波安置在一个靠墙的位置睡下，回椅子上。“小小李，过来，坐在老师面前。”杨老师小声叫唤。小小李搓着双眼走过去。“撑开双臂。”杨老师把一捆毛线往小小李的手上套：“我织一针，你放一圈，知道吗？”小小李点头，很默契地配合着杨老师的一举一动。小小李呆呆地看着发际下那两条黑黑的辫子，杨老师的肩膀动一下，两条小辫就向前拱一下，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要抽打到他。杨老师瞰了一眼小小李：“以后你中午可以不睡觉，我织毛衣时你帮我撑毛线，我不织的时候你可以去玩。”小小李点头。

     傍晚，头发白了一半的爸爸准时出现在幼儿园门口，杨老师把布袋交给爸爸：“小小李很乖很听话，就是睡觉尿床，平时要多叫他撒尿。”爸爸一脸的愧疚：“麻烦你了，杨老师，这孩子晚上睡觉倒没事，中午睡觉就老尿床。”小小李把毛衣系在腰间，拉着爸爸的手向外走。

     刚踏上那条凸出地面的铁管，小小李耳边响起了熟悉的旋律：“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嘿，每天每日工作忙……”歌声是从高音喇叭传出来，小李李知道，沿着这条铁管往回走，穿过五栋泥土平房，眼前就会豁然开朗，耸立在半空中的两个大喇叭就能映入眼帘。

   爸爸拉着小小李的小手走完铁管，笑咪咪地将小小李举过头顶，叫道，骑公鸡啰，小小李骑公鸡啰!小小李高高在上，惬意地望着蔚蓝色的天空，鸟在飞，云在飘，蓝天向他一点一点地靠近，终于，嵌在水泥柱上的大喇叭出现了，两个喇叭背靠着背，一左一右被围在一个正方形的铁栏里，像两个备战的拳击手。“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就是好啊就是好啊就是好。”两个拳击手以同样的歌声、同样的音量在方圆只有几公里的矿区上空疯狂地叫嚣着。小小李揉了揉眼睛，天空更蓝了，这是一种鲜艳的蓝，不是矿里人穿的衣服上那种蓝，矿里人衣服上那种蓝是一种灰色的蓝。看多了灰色的蓝，猛然发现天空中还有另外一种蓝色，小小李感到很清新，就如同听多了高音喇叭里的合唱歌曲，某一天突然听到一首郭颂独唱的《乌苏里船歌》，小小李顿然精神起来。

     时间对小小李来说是个抽象的概念，他不知道时间是什么，只知道去幼儿园的路上太阳会挂在眼前，发出刺眼的光；走出幼儿园回家的时候，太阳还是挂在眼前，只是换成了红彤彤的颜色，收敛了它的光芒。小小李记不清自己每天都做了什么，浑浑噩噩就坐在木制的滑滑梯顶端。滑滑梯很破旧了，两边的扶板都有虫蛀的痕迹，中间的木块却很平滑。这是园里唯一的娱乐设施。小小李胆小，不像身边接二连三而来的伙伴，利索地坐下，手都不用动，呼的一声就滑到地面。小小李的身体总不能保持平衡，一路滑下显得磕磕绊绊。正在滑滑梯中央的小小李不知怎么头就转向地面，他能看到梯口的伙伴在惊叫：“快接一接小小李，他掉头了!下面的快托一把!”小小李看着梯口那个焦急地挥动着双手的伙伴越飘越远，越飘越远，自己也像飘在了空中。张开双手的伙伴变成了一只展翅飞翔的大雁，朝他飞来，在他的头部快要着陆的时候，大雁用羽翼轻轻地托起了他的后脑。

     “这样玩多危险。”身后的人把小小李拉了起来。小小李惊魂未定，回头看到小小波那清澈的眼睛，松了口气。小小波把手搭在小小李瘦小的肩上，用力搂了搂：“走吧，回教室了!”梯口的伙伴没有变成大雁，那小子从滑梯滑下，追上前来：“小小波做好事，我告诉老师去，小小波要受表扬了……”

      午饭后，太阳暖洋洋地晒满整个园子，伙伴们相互追逐了一会，回到了各自的教室。园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小小波也回教室了，剩下小小李一个人立在园子里，他呆呆地看着地面上的影子，突然想到杨老师这会正在找他，急急跑回教室。小小李跑得急，在门口时和杨老师撞上了，杨老师蹲下身子把小小李嘴角的一粒饭抹了去：“毛衣织好了，你自己去玩一会吧。”小小李掂起脚尖看了一眼睡在床上的小小波，见小小波也正侧身看他，就缩回身子，朝园子里走去。

     小小李好奇地扫视着园子，希望能找到一些会动的东西，比如昆虫、飞鸟什么的，可睁大了双眼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园子的颜色太单调了，除了几盆万年青是绿色的，剩下的全是白色。对了，还有园子里的大门也是绿色的，小小李轻轻地推动大门，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天很蓝，偶尔有一两个人从门前经过。小小李从门缝钻出去，又轻轻把门合上。眼前的这条笔直的公路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爸爸带他走过一次，小小李记得，走到公路那头，再向右拐，会有另一条公路，另一条公路的旁边是矿区的职工食堂，爸爸曾带他到过这里，在食堂最右边的窗口，凭肉票领取一碟红烧肉。

     小小李在食堂转了一圈，闻到了红烧肉的味道，正想探头进去，一个满脸胡茬、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师傅走出来，捋了捋他的头发：“小小李，怎么不在幼儿园，跑这来了？”小小李吓了一跳，矿区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认得他，都能叫上他的名字，这可不是好事。在小小李看来，好孩子就应该老老实实呆在幼儿园，不呆在幼儿园的的孩子就不是好孩子，如今被认识的人遇到了，小小李羞红了脸，倒退着脚步走出了食堂。

     食堂对面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走过这条杂草丛生的小路就到了河边，小小李在这里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乐趣。河边有很多蝌蚪和小鱼，它们都很悠闲地阳光下、在小小李的眼皮底下游弋，全然不把小小李当作一种威胁。小小李用一株软软的小草逗着小鱼，希望它们都能游得快点，小鱼根本不理会，依然悠闲地游着。正玩得尽兴，一块小石落入水里，河水溅走水花，粘在他脸上一阵凉快。小小李抬起头，一个荷枪实弹的红卫兵女战士站在他身边，女战士一身绿军装、英姿飒爽，冷冷地说：“小朋友，是幼儿园的吧？跟我回去!”小小李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小鱼，像个刚被逮到的犯人(那时候做坏事被逮到就是犯人)，怯怯地跟在女战士身后。

     小小李回到幼儿园的时候，冷冷的女战士换了一副脸面，正跟杨老师谈笑风生。

     “这是谁家的小孩？”女战士问杨老师。

     “机电车间老李的孩子。”

     “小样长得蛮乖巧的。一个人跑到河边玩耍，要出事了多危险。”女战士靠了靠背在身后的步枪。

     杨老师拿出一粒糖递给女战士：“这孩子尿床，午睡时我让他在园子里玩，没想到他跑出去了。”

     女战士叹了口气：“老李是个老实人啊，五十多岁得这么个孩子，还不心疼死。”

     “哪个老李？”杨老师惊诧地问。

     “机电车间的老李啊，还有哪个老李？”女战士说完，和杨老师对视一眼，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二
     在班上，小小波是最为开朗的一个男孩，他瓜子脸、柳叶眉、唇红齿白，活脱脱一个女孩形像，可骨子里却透着阳刚。他能和班里人人都躲着走的硬骨头干上一架，打得不分输赢，也能在有女孩哭泣的时候，讲笑话给女孩听，逗女孩开心，伙伴们都很喜欢和他玩。
 
     小小波家住河东，每天由哥哥早上送到幼儿园，傍晚又接回家。小小波老不服气，其实哥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要哥哥送老觉丢人，过桥的时候，小小波就走得飞快，让哥哥在后面追，好几次哥哥追到桥中间，不见了小小波的身影，只好折回身朝自己的小学校园走去。小小波躲在转弯角的地方，看着哥哥走远，得意地哼着小曲大摇大摆地朝幼儿园走去。
 
     小小波进到园门口的时候时间还早，只有几个伙伴在园子里说着悄悄话。小小波走上滑滑梯台阶，一个黝黑的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今天要不要干一架？”长相怪异的硬骨头怒气冲冲地说。“干就干，怕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