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shinε作品

一

“不吃!不吃!你给我滚!想毒死我这老骨头，你这个孽障，滚!”才到病房门口，就听见父亲歇斯底里地怒吼。尽管父亲住院以来一直喜怒无常，砸、扔、摔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可我还是心里一惊，忙走进病房。

父亲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也因为一时血气上涌涨得通红。他用手比划着，情绪激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小安在床头靠近门口的地方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瓷碎片，先轻轻地用手把碎片聚拢到一起，再一片片地拾起，放到手上。

“爸，医生说，您需要调养，少发脾气，修身养性，这样腿才能好得快……”我打破了僵局，边把手中拎的袋子放在床头柜上，边走到病床边，轻轻地用手梳理着父亲的银丝，一面轻柔地哄着他说。

父亲似乎平静了些，呼吸也渐渐缓和了下来，我微微一笑，正准备转身把刚买的补品拿给父亲，却看见小安突然起身跑出了病房。我正想追出去，却被父亲喝住了。

“四宝，跪下!”父亲的语气很重，接踵而来的又是一阵咳嗽。

我静静地跪在了父亲的床边，低着头，足足十分钟，父亲不住的叹息，去没说一句话。从小到大，父亲最严厉的责罚，不是打，也不是骂，是画地为牢跪着反省自己的错误。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父亲问。

“知道。”我回答。

“今天是你母亲的忌日!也是你的生日……当年，她丢下你们姐弟四个就这么走了。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父亲声音沙哑了，“十年了……这么多年，我都没去看看她……为什么，就是因为我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我没有照顾好她最心疼的幺儿子!你让我有什么脸去见她!”

我给父亲磕了三个头，轻轻地说：“爸，儿的生日，娘的苦日。妈的忌日，我永远记在心里，不会忘记，您的养育之恩，我报答不完……可今天，也是小安父母的忌日，请原谅儿子不孝……”说罢，我站起来径直走出了病房。身后是父亲的两句骂声，渐渐远去，模糊了……

二

我来到盥洗室，小安正拿着一大卷胶布准备往手上缠，看见我来了，忙背过身去。我连忙上前，看到他食指竟划了一个大口子，心疼的轻轻在伤口边抚摸了两下。

“疼吗？”我问道。

他摇摇头，给了我一个很勉强的微笑，而后又把手缩了回去，轻声说：“是我自己没用，总是让爸不高兴。”

我轻轻地把他搂在怀里：“傻瓜，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爸年纪大了，以前又是个老军人，流血不流泪的，说话就爱拿架子，并不代表他不喜欢你啊……”

他边挣脱我边说：“有人进来看到就不好了。”

我却越搂越紧：“爸都接受你了，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他微微颤动了一下，竟趴在我怀里，似个孩子一般嘤嘤地哭起来。我一手挽住他的腰，一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我知道他受的委屈太多了，我一心只顾事业，拼命为父亲的晚年创造一个良好的物质环境，父亲的起居生活却是小安一个人包了下来……

“大男人三十多了还哭鼻子，我都要笑话你了哦。”我故意逗逗他。

“四宝，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他抹了抹脸上残留的泪水，“我父母死的时候，我真的很后悔，没有好好孝敬他们……爸嫌我做的饭不好吃，我可以学，嫌我卫生搞得不干净，我可以再做几次，伺侯爸，我一句怨言都没有，只要爸能接受我，受再大的苦也算不了什么。”

“那你就不许想这些这么沉重的事情，只要你每天都高高兴兴，爸当然也会高兴。”我笑着看着他说，他也看着我点了点头。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小安再次用手抹了抹脸，说：“刚才给爸煮的猪骨粥都洒了，我再去给他热一碗……”说完转身走了。

我看着小安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爱意。是该回去看看爸了，我也转身再次回到了爸的病房门口。

三

我刚要推门，正巧一位护士从里面出来跟我打了个照面。

“姑娘，我父亲他……”

护士做了一个轻声“嘘”的手势说：“你是病人家属？他刚才情绪不稳定，不过现在睡了，别吵着他休息。”

我点点头，护士冲我笑笑就走了。

我推开房门，父亲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双目轻合，呼吸平缓而有节奏。窗外的阳光从帘子外侧透过了一缕，投影在对面雪白的墙壁上，时而随着微风轻轻摇晃。

床头柜上的补品显然被父亲扔过，护士收拾好后，又放在了原位。我轻轻走到父亲身边，端详着他，此刻的父亲，脸上浮现一丝微笑，像个婴儿般无邪。

“爸，四宝不孝。”我轻轻握住父亲布满干硬沟壑的手，轻轻地对他说，“四宝知道，爸一直最疼四宝。从小您又当爹又当妈，把我们几个拉扯大，又把哥哥姐姐们扶植成家。您怕四宝吃不好，穿不暖，上学又怕受欺负，妈临走的时候，您答应她要照顾好幺儿子，四宝都知道。所以四宝上了大学，考了研究生，都是为了咱家光宗耀祖。这么多年来，四宝上学都是靠自己考的奖学金，没找您要过一分钱，因为四宝知道，爸给大姐攒嫁妆，给二姐花媒钱，给三哥备彩礼，您不就是怕别人瞧不起咱没娘的孩子吗？可是四宝不忍心，不忍心看您每餐吃咸菜，当兵时候的军裤都洗白了还舍不得换，您节衣缩食，生病了也不敢去看，您身上这病根儿就是那时候落下的。哥哥姐姐们说，爸应该跟着四宝过，四宝觉得很对，四宝从爸那儿得到的爱最多，最应该尽孝。您虽然没给四宝准备什么，但您教会了四宝一个最可贵的作人道理，就是一个男人，要靠自己去努力奋斗，要负责任。”我猛然觉得父亲握住我的手紧了。

我继续缓缓地说：“四宝知道，这么多年，您生我的气，您介绍的好姑娘，我不要，偏偏找了个大男人回家。四宝对您的爱，是不会变的，您到哪儿都是我的爹。小安是个好孩子，他没有父母，他把您当成亲爹一样，他总是说：‘四宝，你看，你有个爸爸多幸福，我想尽孝都没地方尽，你一定要好好对他。’您跟我断绝父子关系的那段日子里，一直都是小安在鼓励我，他说得对，父子之间的矛盾，能算什么矛盾呢？您摔断了腿，是他把您送到医院，您身上流的，是他献的血，您的起居，都是他一手照顾的，他为了您，放弃了公司出国深造的机会。爸，四宝不孝，四宝原以为只要努力工作，给您一个好的生活环境，不要让兄姐看不起，那就是尽孝，可是四宝错了。爸，您教会四宝什么是爱，小安教会了我如何去报答爱。”

父亲的手握得更紧了，我分明看见他的一行老泪从眼角滑落，我伸手拭去。


四

小安正巧端着热粥进来，我站起身，正想让出个位置，父亲却拉住我说：

“不，四宝，你来!”

我惊讶地看了小安一眼，他轻轻地把粥交到我手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

“爸!”他顿了顿，说，“请允许我这么叫您，十年了……为了我，您一直在怪四宝。我是个不孝的儿子，我父母在世的时候，我就是他们唯一的宝贝，可是我一直在挥霍他们给我的爱，我不懂得珍惜，我甚至讨厌他们，我讨厌他们总是管着我。他们给我吃好的，穿好的就是为了管着我，因为我是他们的私人财产……没错，那个时候，这就是叛逆的我的天真的想法。可是十五年前的一场车祸夺去了我的双亲，也夺去了我的叛逆。父母生前欠下巨额债务，没有亲戚愿意收养我，甚至是与我沾一点点的边。想想过去，就算家里再怎么困难，他们也从来都是给我吃好的，穿好的，没让我受过一点委屈。可我还一点都不知足，直到那天看见他们的棺木火化，我才知道，我连最后跟他们和好的机会都没了，他们给了我那么多的爱，我永远都没办法报答他们，没办法再尽孝了。我看到别人的孩子孝敬父母，一家人天伦之乐，我羡慕，我也不知道自己生活还有什么意义，每天对于我来说，都是生活在愧疚的阴影下面。直到遇到了四宝，听了他的故事，看见他不停地在为一个不能原谅他的父亲在忙碌奔波，我知道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我要寻找的东西。爸，不论您把我看成什么人，不论您打我、骂我，只要您同意让我在您身边尽孝，我就满足了。”

父亲静静地听着，什么也没说，只是做了个手势叫他离开。小安退出了病房，我一口一口地在喂父亲喝粥，末了，父亲说：

“准备准备，下午叫上那孩子，一起去你妈坟上看看……”

五

我背着父亲，小安拿着拐杖和鲜花，来到父亲为母亲选的青山翠柏，绿水环绕的墓园。

父亲坐在母亲墓的旁边，紧紧拥着石碑，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老伴儿啊……十年了，直到今天，我才敢带着孩子们回来看你。你不会怪罪我吧？你肯定想问，怎么就老幺来了，其他那几个呢？我真是老了，不中用了，儿子女儿该嫁的嫁，该娶的娶，都成家了，早不把我老头子放在眼里咯。我知道你最挂念的是老幺，今儿个我把他带来了。

想当初，你说你是穆斯林，要土葬不要火葬，我依着你，给你找了个墓园，你又说你要找个地势好的，以后好看看孩子们，我也依着你，把你放在半山腰，这样你站得高，望得远，想看哪儿就看哪儿。可是你说要把孩子们集合起来一块儿来看看你，我办不到，办不到啊。”

父亲已经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