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凌晨四点，昆明机场大厅里寂静空落。工作人员睡眼惺忪地开始打扫卫生，我背着背包孤零零地站在一角，望着这世界，眼睛里没有任何色彩。我不知道，自己等待的是东航航班，还是在等待命运又一次的重创。
 但实际上一切已经发生了。十个小时之前，2004年11月22日的中午，妈妈打电话过来，压抑着声音告诉我，你弟弟死了。无力的语言瞬间象一把利剑，狠狠穿透了我的心。我一直在做梦，一直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二十六岁的弟弟，一个刚展开的家庭，一个两岁半的孩子……一切一切都是坚硬的刮骨钢刀，把我剔得体无完肤。直至送票员把机票递到我手中，八点十分飞机冲上云霄，我还是在做梦，在梦里如行尸走肉般忽沉忽醒，所有梦的碎片都沾染着凄凉与萧索的泪斑，仓皇离乱。

 我不是个脆弱的人，我的家庭却是个破碎的家庭。在婚姻不幸的环境中长大，我一直捕捉和渴望着点滴温情，那些寻常的和睦与幸福在我心里无比珍贵与奢侈。十几年前，父母的婚姻以爸爸死去的方式宣告终结，我的家庭梦也就破灭了。原谅我一直记不起爸爸死时的具体细节，因为我曾大病一场，恢复过来以后记忆也变得残缺了。很多次我闭着双眼努力而坚持地回想那段不堪的日子，结果总是一个个不连贯的片段。虽然我曾以文字的方式看似流畅地讲述过爸爸的故事，但实际留在脑海里的，不过是爸的遗容，风雪中的送葬，我和弟弟跪在坟前烧纸……弟弟跪得很高，脊背倔强挺直，而我把头深深埋下去。在那段最艰难的岁月里，我们母子三人相依为命着，每天每天都在拼命，绝哀而笨拙。感谢我的妈妈，用消瘦的肩膀挑着这个家，也感谢我的弟弟，勤劳的弟弟，倔强又机灵的弟弟，受苦受累的弟弟。十四岁他就在煤矿打零工，风霜雪雨不停歇地推着矿车。为了改变生活，我们在这个贫困的边陲小镇里尝试过太多可能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失败，走弯路，受白眼嘲讽侮辱和从头再来。终于我们长大了，我畅游天涯，弟弟和妈妈留守家园，我一直坚信着这是最好的安排。
 然而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母子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
 我写过很多字，关于妈妈，关于弟弟，因为我爱他们。那种亲人间的疼，寻常也不寻常。多少回行同身受却又无能为力的叹息，饱含着无奈也从未放弃过憧憬。弟弟不是个乖小孩，但却是我眼里的男子汉。他热情、冲动、甚至江湖义气，我们是妈妈的一对儿互补的儿子。我们兴趣爱好孑然相反，性格完全不同，为人处事也各有方法。但我们相互支撑，只有支撑着，才不会倒下，因为血肉总是相连的。我打工，弟弟也打工，我去了长沙，弟弟也去了，但我安排不了他，他也安排不了我，弟弟在迂回曲折中长大成人，组建家庭，这里面包括了太多太多我和妈妈的心血，也倾注了我们全部的希望与祝福。
 终于弟弟说到了幸福，这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弟弟说自己幸福。
 他发短信问我在做什么，我回信说在写东西，问他在做什么，他说，刚下班，吃完饭，躺在爱人身边，一边逗孩子玩一边看电视，感觉很幸福。平淡的幸福象电流一样把我击穿，过去的所有恩怨化作烟云，我又一次准备轻身上路。
 11月23日，从云南到大兴安岭，一梦三十年，我醒了，弟弟也永远地走了。

 午夜的风很冷，残雪成冰扑打车窗，我在恍惚中幻觉回到了从前，不知是在为爸爸送葬还是回来与弟弟永别。比故事曲折的生活残忍地打磨着我的天真，为什么活下来的仍然是我？!如果真有传说中的命运，我要把它掐死，撕烂，咀嚼咽下。从大理到昆明，从昆明到北京，从北京到海拉尔，从海拉尔到家，接连不断的短信发过来，是朋友们在提醒、安慰、劝解或鼓励，是的，我要坚强，要挺住，要承受，我不能失去方寸逃避我的命运，不能不扶住踉跄的妈妈和弟弟丢下的无助的孤儿寡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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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轮骤止，雪埃落定。
 依稀看见门口亲人们簇拥着母亲迎了上来，没有任何言语，那些红肿的双眼和肃穆的神情告诉我，弟弟真的已经死了。我咽下最后一滴泪水，推开车门，我的脸上挂着一条冻僵了的微笑啊!
 他们已经提前把弟弟烧了。他们要让弟弟留在我脑海里的形象永远是活着时的那样鲜亮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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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4年1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