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成昆铁路开建四十年，今天才知道这个消息，想着该写点什么，希望不算晚。

  中学转学到乐山，靠着成昆铁路。这个学校，乃至整个厂区都是因为这条铁路。在大背景下，是整个三线建设。

  六十年代出于国防和安全的考虑，在西南西北开始了三线建设，内迁了很多兵工厂，父亲也随流调到了这个山沟，后来铁路运来了我和母亲，一家人就齐了。与外面的联系除了汹涌的大渡河，一条陡峭的山路，就是成昆线了。每次出外或回来，都很高兴。因为可以坐火车，还可以看外面优美的景色。小时候的我话很少，在车厢里常常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听着火车进山洞轰隆隆的响声，离开山洞马上变小，剩下廷廷哐的节奏，车窗外涌进的阳光，突然间又暗下去，声音大起来，就等着再一次豁然开朗。

  五岁时在乐山住过一段时间，大约两年，从那时开始喜欢上火车，也说不上为什么。可以呆坐着看着笔直的铁轨，想着沿着铁路一步一步走下去，就是外面的世界。火车来的时候，轰轰压过，人都觉得渺小，又觉得若能驾驶这个庞然大物，一定很威风。有次父亲问我：“长大了想当什么？”“火车司机!”“没出息。”我吐吐舌头，从此口中的目标就成了科学家。

  在市场上第一次看到海鱼，就问母亲为什么鱼在冰里，母亲说是海鱼，运进来的。从此知道火车除了运人和铀矿石，还可以运海鱼。

  到中学时，无聊的时候常常选择铁路，随着脚步一步步迈过枕木，下午就过去了。心里开心的事情，不开心的事情，无病呻吟的东西，对父母的不满，未来的迷惘，隐藏的躁动不安统统埋在了一条条枕木下，当离开铁路的时候，一切都淡了。

  在铁路上行走，还可以看到其它事情，比如谈恋爱，一群小孩尾随着一对大人，纯洁的我们一边想着真流氓，还拖手，一边又充满好奇，看看异性的手是怎么牵的。到中学时，又时不时传出昨天某某和某某一起压铁路，虽然离的老远，这类消息还是传得飞快，第二天大家都知道两个谈恋爱。看来暗中盯着铁路的人还真不少。再大点，一个同学教育我，谈恋爱最好地点是在铁路上，人少，夏天凉快，冬天风有点大，可以趁机表示关心。当时人小，傻傻的，听着这事也没去幻想拖着一个男人到铁路上逛逛。

  除了浪漫，打群架这种血性事情也常在铁路发生，那里闲杂人等少，容易动手，也容易逃窜，打不过还有大把大把的石头。打架多是厂里和当地的老乡，厂里的总觉自己财多人多，城市户口，高一等。当地的哪咽得下这口气，在他们眼中我们更多是作为外乡人掠夺者出现，当地还有彝族的，尊称为“老彝胞”，从服装上就可以区别(不过在我离开前那两年是越来越难区分了)，传说一生不洗澡，坐着睡觉，那打起架来是不要命的，敢在当地公安局门前抡耙子，还很团结，惹到一个是要惊动家族和村落的。不过他们住在山上，语言不通，平时少下山。所以打架就成了汉族同胞们的内部矛盾，打完一波又有一波，江湖汉子要面子，受不得气，永远充满血性。

  四周都是山，爬山自然是年少时常做的运动，爬山时能换一个角度看世界，到半山腰时看着偌大的厂区只剩下巴掌大小，脚下半空中笼罩着消散不去的烟尘，头顶雄鹰飞翔，四周满山苍翠，到山顶厂区就完全看不到，山脚看以为最高处是陡峭的，到山顶才发现坡度很小，较为平坦，是草地，有小花，还有牛群，像极了电影中蒙古的草原，躺下打滚，从山这边滚到山那边。还会发现山脚以为的高山其实并不高，因为远以为不高的山在爬山时，到了同一高度，却真实显出它的高度来。爬山还可以认识有趣的人，听到小孩子嘹亮的山歌，劳动号子，山下的城里是嘈杂的，歌是录音机电视录像卡拉OK里传出来的，到山上能听到不同的声音。有次爬山遇见一个退伍的铁道兵，扛着锄头，俨然一个当地老乡，但口音不似，聊了起来，没几句，就毛老鬼毛老鬼的骂，后来知道他是重庆人，因为修铁路过来，退伍后回不去了，先在山脚安家，后来建厂被撵到半山腰，如今年过四十，一介农民，看样子也不宽裕。受着学校正统教育的我，最后才反应上来是说的是毛主席，那时的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毛主席的坏话，心想这个人真是反动。

  中学还有春游，有次沿着铁路到了隔壁县，春游目的之一是爱国主义教育，地点是烈士陵园，里面葬着因修铁路而牺牲的战士。春光明媚，一路上我们嘻嘻哈哈，其中一个同学看到墓碑上有个战士名字很怪，叫大家来看，一干人等围着哈哈大笑，结果我们被班主任骂得够呛，默不作声。后来知道当年在凿附近一个山洞时，因为瓦斯爆炸，死了一个连的战士。工程艰巨，尤其是燕岗到普雄段，桥隧相连，为修建1000公里的成昆铁路，共牺牲2000多名人员。平均一公里铁路下就埋藏着两具尸骨。一次泥石流，一个瓦斯爆炸，整个工程兵队就全锅端掉。现在车行到沙湾段时，车速会放慢，据说是向死去的人致哀。如今的我若再去那个陵园，无论他们来去的原因，都会献上一朵花吧。列车在大渡河谷穿行时，不得不感叹工程的伟大。在伟大的另一面，又深觉人类的渺小，人，不能过分改造大自然，人，也不是天之骄子! 

  随着时代的推进，厂区渐渐衰落。退休的离开厂区，回到老家安享晚年，年轻人也不愿意回去，最高峰职工家属两万多人，如今剩下不到2000，当年乘着火车进去的又乘着火车出来。学校也在变化，子弟校划归地方，当年中学班主任现在已成为副厂长。 总结起来，山隔断了外面的世界，人类的奇迹成昆铁路也奈何不了。抬头永远是头顶的那片天，对花花世界无比向往。后来考上了大学，车站等车的时候，看着高山间流淌的大渡河，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毕业后经过上海，遇见高中女同学，见到她三峡的男朋友，聊起说到电站要开修了，建议我们赶快去看。我答没什么兴趣。女同学总结性的说：好像高中同学对山水都没什么兴趣，我当即表示赞同。

  过了很多年，有天夜里，梦见我和同学在铁路上手拉手行走，山谷里回响着欢声笑语，突然醒了过来，耳边浮起”Country road, take me home”的歌声，眼泪不自觉就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