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力佳正在经历一段痛苦的感情挣扎和抉择，自己即将从医学院毕业，是留是走犹如一个问号在心里摇来晃去，困扰着他整天心神不定。
父母已年长，需要自己回去照顾，这是人之常情。但一想到又将回到束缚、不自由与按部就班的生活中，让他感觉极为苦恼，甚至有丝恐惧，而且他不愿意过早安排了自己今后的一切。
在这个城市，有他不愿意舍弃的东西，交往已久的男友在这里，尽管和男友的感情在稳定中有冲突，在平淡中有磨合，甚至渐渐有些冷淡。
张力佳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似乎已经失去激情，除了偶而联系周末见面外，他感觉对方或许平时连一丝牵挂想念他的念头都没有。
张力佳经常思考这个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或许双方面对沉重的工作生活学习压力，或许是不断涌现的诱惑在影响。
总之，他百思不得而解，也为了是走是留而烦心，心力疲惫的他因此老是失眠，早上醒来看着自己的黑眼圈，不由觉得一阵好笑，笑过以后才发现心里空荡荡的，满是无尽的伤感。
为了摆脱这种局面，他选择到一个偏僻的环境不错的精神疗养医院实习，没有告诉其他人，关掉了手机，希望能在一个比较安静的环境里仔细思考下一步的去向。
由于是实习生，医院并没有把他分配在特别重要的科里，只是把他安排到三科。三科的病人都有一个特点，没有明显的暴力倾向，多是精神抑郁或精神臆想病患者，而且很多已经身患绝症，处于过一天算一天濒临死亡的境地。
张力佳的工作很简单，他不像一般医生一样去担心救不活他的病人，只是开开最厉害的止痛处方药和签发死亡证明。
哀大莫过于心死。在这种与外界失去联系、整天与死神打交道的地方，张力佳似乎冷漠了很多，生活单调的如同一个机械在运转。
三科里有个病人叫乐其锐，才三十岁，有轻度的精神臆想症，同时患上了末期骨癌，每天都要注射止痛药，可能只有一两个月的生命。
乐其锐特别瘦才不到五十公斤，对于身高一米八的他来说，是太瘦了，他脸色苍白，尽管如此还是能够看出他健康的时候是一个长得相当迷人的男子。
当张力佳第一次见得乐其锐时发生的事就让他心有余悸，乐其锐紧紧抓住他的手，眼睛里充满惊奇，不让他挣脱。
张力佳极力解释，乐其锐突然松开手，低声说小悦不在了，然后两眼盯着他床边三个漂亮的沙漏。
张力佳纳闷，心里想，他真是一个怪人。
时间长了，乐其锐给张力佳留下深刻的印象，时日无多的人通常都回避现实，不肯看着时间过去，但这个乐其锐却每天安详地看着红色的沙漏，看着自己的生命一天一天油尽灯枯。
那三个沙漏每个都有一个巴掌那么大，框框是用玫瑰木制成的，都很漂亮，一个黑的，一个白的，一个红色。
“这三个沙漏是你很特别的朋友送给你的吗？”有一天张力佳忍不住好奇问他。
“不是，是我自己造的。”乐其锐说，“我和我弟弟小时候没玩具玩，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梦想成为一个设计师，后来我做了礼品设计师，我有很多作品和设计都不错的。对了，我弟弟叫小悦，跟你长得很像。”
怪不得第一天见我是那样的表情，张力佳在心里想。“我喜欢模型帆船。”张力佳说。
“做一架帆船挺花时间的，有时间的话我做一个送你。”乐其锐说。
张力佳挺诧异的，一个垂死的人居然肯花时间做礼物送一个陌生人，“做一个帆船挺不容易的。”
“没关系，这个难不倒我的，我给小悦做过十二只帆船，取名叫一生一世陪你飘洋过海，并在船底刻了锐悦共渡四个字，小悦特别喜欢。”
他对他弟弟真好，“是吗？那为什么不见你弟弟来看你？”
“他是不会来的。”乐其锐幽幽地说，眼睛盯着红色的沙漏。
“对不起，”张力佳意识到自己扯错了话题，“那通常你做一个帆船需要多少时间了？”
“通常十五天左右，其实用心做时间可能更长的。”乐其锐说。
张力佳拿起床前那个红色的沙漏欣赏，“沙由上面流到下面，每次多少时间？”
“六十分钟。”
时间说长真长，说短也短，随着流沙，在悄然之中逝去。
张力佳把沙漏举高，抬头望着里面的沙由上流下。正好窗外的阳光射进来，在他头上映成一个光环，感觉特别神圣。
乐其锐看着张力佳和红色沙漏，脸带微笑，满足而甜蜜。
张力佳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重症的病人居然会显现这般阳光而诱惑的笑容，看着乐其锐望着他的眼神，他不仅有些脸红。
张力佳为了摆脱窘态，装着不解地问道，“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没有了，张医生，这个场景只是让我想到了某个人。”
“这沙漏真的很漂亮，”张力佳赞叹道，“这沙漏里面的沙真的都是沙吗？”
听到这话，乐其锐神色突然变了，一下子人从床上坐起来。
张力佳被吓了一跳，沙漏一不小心从手中跌落。
乐其锐立即扑在地上接住沙漏，什么都没说，抱住沙漏躺进被窝。
这天夜里，张力佳精神很不好，不时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想着男友，想着父母，三个人的身影转来转去，不时重叠。此时传来乐其锐病危的消息。
张力佳觉得下午的事已经让他很难面对乐其锐，他没有起床，只是静静躺着，在心里猜测不知乐其锐的病情究竟有多严重。
值班护士跑过来叫张力佳，说乐其锐特别想见到他。
当张力佳来到乐其锐床前，经过医生的特别救助，乐其锐的病情已经趋于稳定。
“医生，能否让我和张医生单独待会。”乐其锐请求道。
“没有关系，你要好好休息。”值班医生说，临走前不忘记向张力佳交代一些事项，叫他随时注意。
在痛苦的折磨下，乐其锐脸色更加苍白，头上汗珠粒粒。
张力佳坐在乐其锐床前，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
乐其锐的手摸索着抓住张力佳的手，张力佳有些挣扎，但还是被乐其锐紧紧抓在手中。
“我从来不相信命运，但今天我相信了。我没有想到上天居然又让我遇到了你，张医生，你和我弟弟小悦真是一模一样。”
他从枕头下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两个人神情相似，满脸阳光灿烂般的笑容，很明显，一个是乐其锐，另一个应该就是他的弟弟乐其悦。
那个乐其悦简直就是张力佳的翻版，张力佳当场也目瞪口呆。
“张医生，我杀了我最爱的三个人。”乐其锐淡淡地说。
张力佳并不感到惊讶，在他看来，垂死的病人，总会突然产生很多幻觉。
“张医生，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杀了人。其实很简单，因为我爱上了我的弟弟，而他也爱上了我。”
张力佳吃惊了，似乎好象不可能的事，但从乐其锐的表情上看，不像是说着好玩的事情。
“你都杀了哪些人呢？”张力佳问。
“我的父母，以及我这一生中最爱的人，我的弟弟乐其悦。”乐其锐说。
“为什么你杀了自己的父母和弟弟。”
“四年前，我父母得知我和弟弟相爱的事实，他们接受不了，强逼着我们分开，并把小悦送到很远的地方上学。我们死也不愿意分开，我们明里同意父母，暗里还是有来往，我要消除妨碍我们之间交往的一切障碍。”“有一天晚上，我在汽车的刹车上动了手脚，然后第二天和父母一起去游玩，途中故意造成事故，父母双亡，我事前因有准备而脱险。父母火葬后我取了他们的骨灰，做成一黑一白两个沙漏。这一切小悦都不知道，父母死的时候他特别伤心。”乐其锐淡淡地述道。
怪不得他对那三个沙漏如此宝贝。
难道那红色的沙漏里装的就是乐其悦的骨灰，张力佳突然想道，“红色沙漏里的是你的弟弟？”
“是的。他自杀了。虽然不是我杀死他的，但他的死是我一手促成的，所以我好后悔，我觉得小悦至死都不肯原谅我的。父母死后，我把他接回家。我们那段时间很甜蜜，是我这一辈子永远难忘的日子，我感觉我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但不久就发生了改变，有天晚上他不知道从哪里得知是我杀了父母的消息，花了很长时间质问我。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说个明白，因为受不了他的质问把真相告诉了他。”乐其锐停顿，显然他此刻特别痛苦。“小悦接受不了因为我们相爱而造成悲惨事实的真相，他想离家出走，我不让，于是我把他禁锢在家里。”
张力佳看着这个受身体和感情双重折磨的男人，想着他的所作所为，心里的感觉说不清楚。
“他经常想着逃走，然后打我骂我，但我还是爱他。我知道他依然爱着我，只是父母的死让他觉得很难接受我。过了很久，他不再反抗了。有一天，小悦拿着那两个一黑一白的沙漏问我：‘哥，这沙漏里面的沙真的是沙吗？’，然后到他房间睡了。结果第二天早上我去叫他，发现他已经服药自杀。”此时乐其锐泪痕满面。
张力佳心中也伤感万分，不由想到自己的父母，自己的感情。
“我不愿意让小悦离开我，那天早上我把他的尸体拖到浴缸，把他的血放清，然后用镪水把尸体烧成一团炭，我很小心的把每一块炭敲碎，磨成粉末，做成这只红色的沙漏。”乐其锐从口袋拿出那个红色的沙漏，眼里充满爱意。
张力佳不寒而栗，没有想到他碰过的那个沙漏，居然竟曾是一个阳光少年的骨灰。
“我把他永远留在我的身边，我们之间终于有了永恒。一年后，由于那场车祸事故的后遗症，我患上了骨癌。”乐其锐衷衷地说。
“或许我真的该死，或许是小悦在下面太寂寞了，让我早点去陪他。但是没有想到在我死之前居然遇上你，张医生，是上天怜悯我，让我在死前能再看到我爱人的模样。”乐其锐望着张力佳。
“你别胡思乱想了，好好养病。”张力佳的身体有些颤抖，似乎看到了一双沾满鲜血的双手，内心下意识地排斥。
乐其锐察觉到张力佳的一丝不自然，“谢谢了张医生，我困了，晚安”。他翻过身去，心里在想，他不是我的小悦。
张力佳如释重负，回到宿舍，一夜难眠。
乐其锐是那天晚上去世的，他的死亡证明是张力佳签发的，没有人来认领尸体，看来乐其锐说的是真话。
张力佳把乐其锐的骨灰和他那三个沙漏一起埋在医院的墓地里，然后结束了他的实习生活。
回到学校的那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