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死后的一段日子里,家里很不太平。
　　先是妈妈生了“蛇盘疮”。突如其来的那红米粒般大小的水疱在一夜间一颗颗从妈妈的腰部皮下窜了出来，很痒，也很痛。当时都以为是风疹或其它的什么皮肤病，也不排除蚊虫叮咬的可能。妈妈舍不得花钱，为了爸爸的事情也折腾得没有钱去医院了，所以妈妈胡乱地找了些药膏来涂着，又盲目地吃了些抗过敏的、消炎的、止痛的药。结果更严重了，那红水疱连成了片，形成了有块块的斑，越长越多，象条蛇一样盘在腰间延伸着。妈妈疼得死去活来，我心急如焚。倒是外婆有经验，敲了敲烟袋锅儿说：“我看，这是蛇盘疮！”
　　“蛇盘疮？”我问：“这是什么病？”
　　外婆扯开了比皱纹还要密集的记忆。
　　“听你外公说他小时候生过这种疮。那时候你外公还在给地主家放牛。生了疮以后浑身痛干不了活，就关在柴房里。吃了很多草药都没有效果，后来人家说这是邪病！”
　　“那是怎么治好的呢？”我急着问。
　　“这种疮啊叫蛇盘疮，像蛇一样盘着人的腰长，长了一圈儿，两边扣了头儿，人就必死无疑。这是一股阴毒啊！你爸爸属蛇的是吧？准是这死鬼在磨你妈。你外公后来是命好，有个先生当时在村子里面见识多，他出了一个招，就是在半夜的时候趁着没人打扰，用毛笔在他前胸、后背写一行字，写什么汉什么的斩白蛇一刀两断，写完了就好了。一个皇帝的名字。”
　　“真的？”我说：“是汉高祖斩白蟒吧？这故事我听说过。”
　　“对！对！”外婆一拍大腿，说：“就是汉高祖斩白蛇一刀两断！要憋住气一口气写完，写完就好，不用吃药。你赶快给你妈试试！”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虽然我也觉得事情无根无据很荒谬，但看着疼得死去活来的妈妈，我也只能试试了。
　　当夜我买来了墨汁和毛笔，在纸上练习着屏住呼吸一口气写两遍“汉高祖斩白蛇一刀两断”，准备得差不多了，才来到妈妈的房间里。
　　妈妈脱下上衣，我的泪水立即滚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妈妈裸露的上身，那么消瘦、那么单薄。两个乳房干瘪下垂着，那曾经是哺育我长大的泉。那被生活重担压弯了的腰上盘着那狰狞可怖的蛇盘疮！
　　我吸足了一口气，含着泪在那嶙峋的身体上飞快地写下了字，也写下了我强烈的不平与冀望。
　　真的是奇迹，第二天蛇盘疮停止了蔓延开始结痂了。
　　稍过了几天，痂也落了，留下了浅浅的蛇皮花纹般的疤痕。
　　
　　“头七”一过，风水先生说：“你爸爸属于横死，死得冤啊。恐怕还得出什么事情呢。”
　　我将信将疑地说：“那怎么办呢？”
　　他说：“他死过百天的日子正好是大年三十，我看得到坟上去烧烧拜拜。”
　　我没有表态，心里有一份余悸也有一份懵懂。
　　
　　果不其然，没过几日爸爸生前最好的朋友胡伯突然死了，死在自己家的厨房里，当时他正在做饭。他身体一直硬朗，年龄也不大，这次突发性的脑溢血连一点儿征兆也没有。他是爸爸的酒友，也是很投缘的兄弟，现在撒手归西了，丢下全家老小惨兮兮的可怜。
　　有一种说法是当时爸爸出殡前封棺时，所有亲友要见最后一面的。但因为爸爸死的非常，所以部分人要回避。风水先生说属鼠的人不能照面，偏巧胡伯是属鼠的。他老泪纵横着不顾一切地冲在最前端，谁也拦不住。风水先生当场就放言道：你出了什么问题自己负责吧！
　　结果胡伯真的死了。跟爸爸一样都是颅内出血死的。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
　　
　　还有“五七“上坟以后回来，亲友们的脸上都失去了血色。本来平坦宽阔的马路上奔驰了汽车，突然莫名其妙地翻了。汽车滚了几滚栽在了路基上，人们灰头土脸地从车里爬出来。所幸的是没有人员伤亡，但大家都吓得接连几天吃不下饭去，丢了魂一般。
　　
　　年三十一大早我就请了风水先生来，不言自明，他立即交待了若干事项，诸如准备香烛、纸钱等等的。最后还叮嘱务必要在零时零分在坟上磕头烧纸，只能有我和弟弟两个人，心诚则灵。
　　我们诚惶诚恐地准备去了。
　　
　　那真是个寒冷的夜啊！呵气成霜，滴水成冰。
　　爸爸的坟离家四十里，在冰雕雪砌的山脚下。经过银霜铺被的宽阔马路，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积雪没膝，夜黑星残。我和弟弟相互搀扶着来到坟墓前，凝结的霜花粘住了我们额前的头发和眼睫毛。清开雪，跪下，烧纸，祷念，那个夜晚没有月亮。
　　
　　来了，走了，留在世上的，埋在心里的。如果生命能有轮回，我不愿意爸爸来世的生命基调再有灰色。无论他成了鬼魂还是神灵，我都希望他留给我们的是庇佑而不是灾祸，希望他带给我们的是激励而不是惶惑。
　　灰飞烟灭，远山在塑风中呜咽。手电筒的光忽明忽暗，寒冷似乎已经把心情冻结。
　　
　　回来的一路上，我神情恍惚，总感觉山巅上隐约有歌声在飘。
　　我四处寻找，却找不到歌声的出处。那是首民歌小调，是爸爸生前常常挂在嘴边哼唱的劳动小号。我都已经忘记了的，没想到不经意之间它已经烙进了我的心灵最深处。
　　那歌声哼哼哑哑，在山巅在树梢，在风头在雾尾，在我耳边绵延不绝。
　　回来以后我就病倒了，三餐不进，奄奄一息。
　　
　　正月初三，外婆来看我。她握着我的手，叹息着说：“这孩子命苦啊！是你爸爸来找你呢！”
　　“妈，你别乱说，”妈妈说：“神神道道的吓唬人。”
　　外婆说：“他爸爸活着的时候不疼他，死了以后后悔了，要找他做伴去呢。”
　　我迷迷糊糊地傻笑，那若有若无的歌声依旧在耳边飘。
　　外婆说：“去找孟老吧！他准能治好。”
　　
　　十几年前，弟弟出生后不久的抽风病就是孟老用针扎好的。
　　他很传奇的，家里开了诊所，中医针灸按摩，西医输液注射都能应付自如，暗地里还给人治“邪”病。
　　当然那些事情总是神神秘秘的，求医的人与医人的人都讳莫如深。
　　据说他还能借人“阳寿”。当然是去阴间讨回来的。他老伴原本只能活六十六岁的，不知道借了谁的，现在活了七十岁好硬朗得很呢。
　　我不相信有这样的事情，但我瘫软着不能动。我每天不吃饭吃不下饭也不感觉到饿，没有什么不舒服，只是浑身没力气。耳边闹哄哄的有人唱。
　　我一闭眼睛就做梦，梦见的就是爸爸没有死，或者是他腐烂了一半从朱漆的棺材里面钻出来抓我。
　　初五的时候，妈妈掺着我去了孟老家。
　　
　　孟老正在打麻将，他的子孙们盘绕在身边凑热闹。
　　他们把我扶到床上，然后孟老上上下下打量我。
　　妈妈讲了讲我大概的情况，孟老的眼光变得锐利了，他盯着我，好象能把我的心思看透一般。他问：
　　“你可不要说谎啊，真的听到有人唱歌吗？”
　　我说：“是啊，真的！一直唱啊唱啊的不停，唱得什么也听不清楚。”
　　我甚至想求证一下，那是不是爸爸唱的，一直从遥远而深陷的地狱里飘到了我的耳边。
　　孟老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让妈妈把我扶到了病室里面的一个套间里。
　　
　　那真是个奇妙的房间啊！四周都是通地的长镜子，这样我自己都分不清有多少个自己躺在房子中间的圆床上了。孟老支走了妈妈，而后一伸手，他的老伴轻车熟路地递上来了一个红丝绒布包来。
　　展开布包，里面全都是亮晶晶的针，长的，短的，圆的，方的，整整齐齐地别了两排。孟老细细地选择着，最后他选中了一根锥子一样的三棱短针来。
　　他叨念了一句我听不懂的咒语似的话，含一口酒喷在我头顶上，然后飞针如雨，在我的头顶、太阳穴、眉心、人中、手心、胸口、后背、肚脐、脚心上各刺了一针，又把我的眉心挑破，蘸着血在我的额头上画了一个符号。
　　我闭着眼睛，只感觉到有点清凉，有些微丝丝的痛。也不知道他画了什么。
　　半个小时后，我出去洗了脸，浑身现得轻松了。
　　
　　来孟老家的时候是妈妈搀着我的，出来的时候我一个人蹦蹦跳跳地上了车，还没到家肚子就咕咕叫得慌了，饿了。
　　
　　外婆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连连给我夹菜、挑鱼刺、剔骨头。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她心疼而又欣慰地笑着。
　　晚上睡觉前，我赖在她的炕上不起来，听她给我讲过去的事情。
　　然后，外婆听我讲完孟老给我治病的过程，连连赞叹：“行！行！我就知道，那老头厉害着呢！”
　　我说：“什么呀？你说什么？”
　　外婆说：“鬼魅十三针啊！不管有什么大鬼小鬼都近不了身的，只有他会使！”
　　“真的？”我说：“好厉害！叫什么？什么什么针？”
　　外婆庄重、沉静而又虔诚地说：
　　“鬼—魅—十—三—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