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这段故事或许已经与时代脱节了。

    脱节是因为有一大段记忆出现了空白，不是因为我追逐时尚而去模仿电视剧里的“失忆”情节，而是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内，我呆在监狱里。监狱的高墙阻挡了我的视线但挡不住我的思绪，或者更确切地说，阻挡不了我对她的思念。不是有首歌唱过什么“我的思念是不可触摸的网”么？每当我看到高墙上密布的阴森的电网的时候，真是有种去触摸一下的冲动。

    但是不行，我知道我必须得活着，因为她还在等我。
    幸亏我没有看到过《越狱》这部很火暴的电视剧，否则我可能会效仿其主人公去拧螺丝或挖地洞。我的心里常有种暴力倾向，时而奔腾，时而咆哮。这个时候我只能想想她吧？恩，对了，我习惯叫她樱子。
    樱子还好吗？我时常会在心里这样问。问的时候我就不再奔腾和咆哮了。如果我是火，她很可能就是灭火器。

    2002年6月18日，有则新闻说我被警方抓获。
    之后的几天里，报纸上长篇累牍地报道了我的“成长史”，以及我束手就擒的详细经过。我被判刑五年，意味着我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快到中年了。
不过我从来都没有阅读报纸的习惯，所以并不知道自己曾经是占据《花团城市报》三天整个版面的“新闻人物”，如果当时我看到了的话，是喜悦还是悲哀呢？

    并且，我同时也没看到该报的后续报道，关于樱子的，关于她一切的一切。



1。臧镨说：城里的女孩子才叫漂亮呢

  事实上我认识樱子的时间并不长，前前后后也不过一年的样子。在认识她之前，之前的之前，我住在花团城郊，那是个城乡交界处，土地相当开阔，空气相当清新。
 
  那时候我和臧镨亲如兄弟。臧镨是我认识的人中最难写的两个字的名字，为此我特别恨他。比如语文老师布置作文，让大家写《我的朋友》的时候，我毫无疑问也别无选择地就要写他，他也毫无疑问别无选择的要写我，很显然他占尽了便宜，因为我名叫丁一。
  上帝啊，丁一是三画，而臧镨呢？我都有点儿数不清多少画了。每当写他名字的时候，方格本上的格子总不够用，涨得满满的，写不好就要擦掉重写，再擦再写，一直到把本子擦破。于是交上去的作业总是千创百孔，老师的评语总是“要注意爱护纸张”，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不是我不爱护，是臧镨太不给面子。奇怪的是他们家竟都姓臧，爸爸姓这个爷爷也姓这个，每当想到这里我都会由心里升起一股怨恨。或者是看到他那张扁扁的大饼子脸，我就更加怨恨，我常说你的脸好象被平底锅拍过似的，而且不止拍过一下。
  他有时候会跟我争，说我的脸才被拍过。不过所幸的是，我碰巧被拍得标致了，该高的地方高，该低的地方低。我是本村远近闻名的美男子，连最为挑剔的美术老师都说，瞧丁一这孩子长得——多好。那可是美术老师，画苹果象苹果画鸭梨象鸭梨的美术老师。她的审美是我们所有四十五个同学眼里的权威，所以我就如同被什么世界组织认证了一般，沾沾自喜地足足美了整个小学时光。
  不过话还是要说回来的，提醒天底下千千万万个成年人，鼓励孩子还是不要往死里鼓励的好，以至于审美都发生严重的扭曲。事隔多年我才明白美术老师的加重了语气的“多好”的真正含义，那是进了城之后，学会了照镜子之后，学会了拿市面上流行的帅哥靓仔做参照物之后。不过那时候我就已经有了第二个外号，叫型男。
 
  还是继续说臧镨吧，我们亲如兄弟。因为我是独生子，所以也就没兄弟。他爸爸是我们小学的教师，家里有五个孩子，他是最小的。我们年龄相仿又是隔壁邻居，所以经常在一起玩。我能记起的最早的我们在一起的事情是爬树，我站在下面等苹果，他骑在枝上摘苹果，苹果还没完全成熟，青青的很涩。然后看果园的老头来了，我自顾自地逃跑，他一个跟头从树上翻了下来，确切地说是掉了下来，把小鸡鸡刮破了。
  每当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们都公开庆幸，毫不掩藏没有成为太监的喜悦。他只刮上了表皮，私处肿了三天，那时候他走路都把双腿岔开，好象里面塞了个什么宝贝。他爸爸老臧不依不饶，害得看果园的老头赔礼道歉，三天两头去观察臧镨的小鸡鸡。于是从那时候起，我们知道了小鸡鸡的重要性，隐约感觉到了它不止只有撒尿一项光荣任务。
  我们亲如兄弟，也就意味着兄弟如手足，手足的基本功能是用来使用的。所以我经常在学校里调皮捣蛋，之后大打出手的是他，回去挨骂的也是他。我是个泪腺发达的小孩，常有天生的楚楚可怜相，所以一般挨批斗的时候能够幸免遇难。而他被平锅扁过的脸天生长得就愤怒，往那里一站即使面无表情也让人觉得是在生气。“你瞪谁呢？!”这是很多老师或家长对他的第一声招呼。所以不挨打对他来说才是奇迹。就这样打着打着也就顺手了。都说家里最小的儿子能得到多一分的疼爱，但在他这里只有了疼没有了爱。再后来，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基本上我装枪他放炮，我把玻璃砸烂他往里面钻，教室里的粉笔黑板擦都被偷了个精光。至于翻同学书包，往里面塞狗屎毛毛虫之类的早被我们玩儿腻了。某次老师家访，对我爸爸说，丁一同学需要好好管教，他属于“蔫坏”的那种。她话还没说完我就先哭上了，哭得天昏地暗，比窦娥还冤，我爸爸唉声叹气地说了句，你看看，你看看这孩子，就这个窝囊样儿，他坏得起来吗？
  臧镨比我大一岁，个子比我高一工分，等到了青春期的时候突然猛长，稍不留神就长得虎背熊腰了。那时候他就辍学了。原因很简单，他爸爸死了。
  他爸爸是死在讲台上的，当时粉笔灰铺得满脸都是，据说是心脏病突然发作。他也算是个鞠躬尽瘁的老师吧？那时候我就想，我这辈子绝对不能象他那样活着，在这里鞠躬尽瘁了，家里却穷得叮当烂响。他一死，臧镨的妈妈也瘫了。臧镨顺理成章地成了闲散青年，每天东家窜西家逛，吃完了哥哥吃姐姐，最后一去无影踪。
  等他回来的时候，人简直变得天翻地覆，大家都认不出来了。记得那是个盛夏季节，阳光火辣辣地照在小河面上。我背着书包跨过小桥，远远地就看到了他。龟孙，这是哪个？花衬衣白领带，牛仔裤太阳镜，长鬓角尖头鞋，斜挎着个黑色的三角背包。只有很小的时候看香港电影的时候才见到过这种洋气十足的人，这派头就是在县城里也难得见到吧？他远远地对我打招呼，丁一!
  我愣了一下，努力地推了推眼镜。
  那时候我已经近视到500度了，但即使不近视我也很难辨认出他是谁。他微笑着把太阳眼镜摘了下来，哼哼唧唧地说了句，不认识了？
  我才隐约觉得可能是他，臧镨。应该有两年没见了吧？怎么长得这么高，大概吃了什么“猪快长”之类的东西，那头发象被雷劈过，平锅脸也好象变俊了。他啪地丢过一根烟来，我没接，烟掉到小河里去了。
  他说哟，还没学会抽烟呢？兄弟，你落伍啦!
  你说你怎么回来了？你去哪儿了？
  他说等下聊，我先回家去看看我妈。
 
  他好歹还算是有良心的，知道回来先看看他妈。他妈已经属于濒临结束了的一篇文章，估计就等他回来画个句号呢。我们毕竟亲如兄弟，于是我回家放下书包之后就一溜烟地跑了过去。我看见床上她妈仍旧保持着千古不变的仰卧姿势，身边堆着一些营养品，大概有“太太口服液”之类的东西。我心想，这口服液的名字一定印错了，应该是“老太太口服液”才对，因为他妈妈怎么说都只是个老太太而不是太太。不过老太太很可能没注意到这个细节，眼神一直盯着儿子看。眼前的儿子肯定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因为他就象是刚从火星上下凡而来的怪物。然后就是家长里短春去秋来地一顿焦点访谈，我坐在角落里看臧镨，看到最后结论，被平锅拍过的人是我而不是他，要不就是，他整容了。
  然后他又丢过来一根烟，我接了。
  他啪地一声打开了打火机，火苗差点儿燎到我眉毛。
  他说，怎么样？ZIPPO的，贵着哩。
  我说你发财了？
  他说进了城的人哪有不发财的。
  我说你做什么工作呢？
  他说学了一门手艺，不用什么本钱，你大概理解成揽储就行了。
  我说哈，行啊你，进银行了？
  我知道想进银行上班对我们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没想到臧镨还真有本事。
  他笑了笑，没说话。
 
  我当时已经是初中三年级了，面临着毕业。毕业后按理来说应该是继续读高中的，但虽然我架着高度近视眼镜，脑子里的知识却并不高度。我父母对我采取了无可奈何的政策，我也就采取了随波逐流的对策。基本上我认为我的未来不是梦，应该是象臧镨那样成为城里银行的工作人员，不过这条路似乎很遥远。晚饭之后，臧镨叼着烟跟我一起溜达，我们转遍了小村的角角落落，然后坐在小河边儿上踢石头玩。
  我说不如我跟你去吧？找份工作算了。
  他说你家里条件也不错，还是继续读书的好。
  我说读书啊……我脑子里浮现出了课本上的文字与数字，象蜘蛛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