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气温一直较低。传说中成都的阴冷终于初现端倪。
前天最冷的时候,穿着在迪卡侬买的特价47码雪山靴,套着警用大衣的棉内胆。同学们都围拢来,叽叽喳喳地仿佛看着外星人。
自己挺抗冻的,毕竟童年时武威深山里冬天也是零下十几度的。怎么现在就招架不住了?这可能就是北方的干冷和成都阴冷的区别吧。
晚上6点多,我在图书室这边背单词。6年级的马润发敲门,说学校发被子,老师学生都有,他们帮我把分的拿来了。我让他们先帮我拿着,我再学习一会。他走了。
快7点的时候,我往五、六年级教室的方向走。7点上自习,五年级的谷老师电话里说她晚点才能返校,让我代看一下学生。到楼下,几个同学围拢过来,提着一床被子,叽叽喳喳地说:刘老师,别的老师把好的被子都挑走了,他们的是那种薄一点的质量好的,你的这个很不好。你怎么不早点过去自己挑呢?这是别人挑剩下的。等等等等。
远远地,一个老师走过来,孩子们声音小下来,拥着我上楼,但还是继续责怪我或者报不平。
他们说别的老师每人发了一条电热毯,你怎么没有?他们说别的老师的被子都是那种很结实的,为什么你不去要个好的?他们说刘老师他们怎么那么对你?他们说刘老师你太老实了……他们说刘老师你太心好了……
我微笑:老师的被子可多啦,要那么多也是浪费。
他们不依不饶地批判我或者其他人。
已经有几次这样。每当学校老师有什么东西发的时候,他们就会跑来问我:刘老师,你有么?或者:刘老师,快点去领东西吧,别的老师挑完了。
太多次了。他们问我在食堂吃饭要不要钱。他们问我学校给不给我工资。他们问我是不是在找工作。他们张罗着要在他们认识的“志愿者姐姐”那里给我找一个老婆。
他们跟我一起哭过。
应该是上个月中旬吧。我在一楼教师窗口打了饭上二楼去跟孩子们一起吃。他们的伙食要比一楼差很多。我坐下后,几个高年级的孩子迅速围拢来,坐在我周围。我看到他们碗里仿佛白水煮的的卷心菜,心里一阵酸楚。我把一块肉夹到坐对面的杨鹏的碗里,他给我夹回来;我夹给朱垚麟,他夹回来,我装作生气的样子,他嘻嘻笑着坐远了一个座位。我最后把肉夹向马飞,在空中受到他筷子的堵截,终于将肉掉在桌子上。这时,马飞迅速捡起肉放到自己碗里,并对我笑。
我看着孩子们。我看着那块肉,不大的一块,却在这个中午发生流转轮回的颠簸命运。
忽然抑制不住,眼睛红了。
站起来,往西面的窗口走去,步子有些歪、有些慢。
站在窗口那里,看着外面的烟囱和灰蒙蒙的天空,眼泪有一大颗掉落下来,似乎发出声响。我双手抓住窗框,拼命抵制汹涌的泪意。作为老师,作为一直妄图以坚强从容乐观教育孩子们“老师”,我不想孩子看见我的脆弱。
这时,身后有脚步声,奔跑的脚步声,那一刻,恍如奔雷,我侧眼看到几十个三、四、五、六年级的男女生跑过来。有人问“刘SIR,你怎么了?”
终于崩溃。极度幸福或者极度痛楚地崩溃。
我努力把身体探出窗外,不让他们看见。他们挤在我身后、身旁。有人摇我的胳膊,继续问我。
我说:没什么。老师只是忽然头痛。在这里站一下就好,你们回去吧吃饭吧。快点!
最后两个字我用的是上体育课的命令式口吻,可是没有人动。
我深呼吸,努力大睁眼睛吸收水分,然后转过头来。笑着:你们以为老师要跳楼啊。走!吃饭去!
忽然,有人说:刘老师你骗人,你的眼睛红了。你哭了。
别胡说啊。老师从来不会哭。刚才突然很头疼,眼睛长在头上,当然会有反应了。
孩子们狐疑地各自回去吃饭。我端碗下楼。
杨鹏吃完饭走下来,站在我跟前,哭:他们说是我说了不好的话把你气哭了。
我说没有。他还是哭。我说六年级的男生不准哭。他说那就是学校的人欺负你了,他们不给你发钱,还问你要饭费。
我吃不下去了:杨鹏,你很好,学校也很好。你不要乱想,不要哭了。你再乱说老师就不能和你们在一起了。
他大大的眼睛看着我。睫毛上是闪烁的泪。这个孩子,家庭离异,父亲酗酒,他个人的性格是有一些偏差,所以同学们会认为是他说了难听的话,逼他来给我道歉。
我摸摸他的头:老师回去休息了。
我往宿舍走的时候,十几个同学竟然默默地跟着我。安静地。肃穆地甚至有一点滑稽。我拿他们没有办法。
他们聚集到五年级的教室(我的宿舍是五年级教室的里间),有的坐,有的站,不说话。我看着他们,我不想再落泪。
孩子们。你们都是那么好。但是你们对我太好了。刘老师没有带过实质的东西给你们,刘老师当不起你们这样的好。
第一排的女生有人趴在了桌子上。有人轻轻哭起来。连六年级的大个子杨科的眼睛也红了。
终于有学生说话:刘老师,你是不是要走了?
于是第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当着孩子们的面,泪水无声,点点滴滴。
你们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没有钱,没有给你们捐过任何物品。你们这样对我好,我该怎么办。
就那个样子,我们静静地在成都华阳租用的一个教室里,相对哭泣。
这个静默的中午,孩子们之后没有再提及。他们会跟我开玩笑,说我起床晚,是懒虫;说我留胡子,是老头;说我踢球总不进,是臭脚;说我给某某班讲课多,是偏心…… 但只有这件事情,仿佛一个秘密,我们都把它埋葬在心里开花的地方。温暖又荒凉的角落。
后来,学校发鞋子、发棉絮、发被套。他们都生恐我吃亏或受委屈。
到今天发被子。我再次彻底被打败。
今晚替谷老师给五年级上自习。讲张海迪。他们瞪大眼睛认真听。
但是下课后,陈昌又跑过来:刘SIR,你这个被子还不如上次给我们翻前滚翻的那个,这个被子一蹬就烂了。真的,不信你试一下。刘SIR,他们怎么不把好的给你。
我把他“赶”出教室:快回去睡觉!罗不罗嗦?!舍管老师该打屁股了!
关上门。看到那床被子上有一张纸:写着广州XX机械厂XXX、XXX捐。我心里是愧疚,这应该是给灾区的,我来到这里,占用了资源,已经是诚惶诚恐了。
冷寂的夜晚。觉得有一股炽热的暗流在心里奔涌。
于是写。写成这样,不成样子。
权当纪念。纪念我在成都的这个夜晚。
纪念我又一次被打败的温暖和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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