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点：西双版纳野象谷

几年前开始云南之行，从南往北第一站选择西双版纳。到达昆明已下午，火车站旁有去西双版纳的班车，直接上了车。

到达西双版纳已第二天下午，认识一旅行社男孩，他的父亲是上海知青，算半个老乡，由他帮我找了住宿并安排两天的跟团行程(植物园橄榄坝和缅甸一日游)，这是我第二次跟旅行团，但更象购物团。男孩很照顾我，我后来每天早晚可随意搭旅游团的车，然后自由活动，每天一早在橄榄坝大吃水果兼午餐，下午则去植物园或一些少数民族村寨。晚上去沙滩那里吃烧烤，日子过得悠闲之极。

那天到广场，一辆大巴，野象谷往返再加午餐80元，正无所事事就上车了.
小爱是导游，车启动后，他站起来这样介绍自己。对小爱第一印象是这孩子真干净漂亮。

散客团二十多人，看完大象表演后在森林徒步，以老年人居多，小爱跑前跑后很讨人喜爱。山歌流行歌，点什么都能唱，一路不停，在阴湿的森林中他就是歌他就是快乐。后来我把这样的话告诉了他母亲，他母亲听后一直流眼泪。

我走在最后收尾，小爱看见我就笑笑，然后再跑回最前面。走了两个多小时，感觉自己发软再也动不了，看着前面的队伍远去却怎么也抬不起腿，关节炎突然发作，心里充满恐慌。

坐了一会，看到小爱，他带团吃午饭发现我不见了。说这里太潮，这种情况很容易发生，然后在树上抓了一只黄峰，说长年呆在森林了，经常吃黄峰可防止关节炎。于是我闭着眼睛咽了下去，然后他帮我按摩膝关节，休息一会，腿恢复知觉，在小爱搀扶下到吃午餐地方。自助餐，都是山里的菌子，嫰笋野菜，吃得我们这帮人不想再动了。

不远是树上旅馆，喜欢搭在树上的那些小木屋，20元一天，可以搭明天班车回景洪，于是登记入住，小爱找了瓶子，捉了些黄峰，处理完后交给我。这大概是西双版纳唯一不购物的旅行团了。腿终于活动开，在看象台和栈道上行走，脚下是流水，整个森林里好象除了值班女孩和我，就只有鸟鸣和水声了。

小爱把团送走返回时，已七点多，这一晚只有我一个游客，小爱他们也住这里。大家坐在火炉边，烧烤聊天，这是一个安静而温馨的夜晚。

小爱母亲是上海知青，父亲是当地爱尼族人，当年返城潮中，小爱母亲返城了。据说小爱母亲是当年在小爱父亲寨子插队知青中最漂亮的，后来为了回上海离婚，希望把小爱带出山里在上海接受好的教育。

小爱高二到上海,没考上大学，他又回西双版纳，因为上海之行，他说比以前更喜欢这里的森林和山，他是属于这里的。

小爱回西双版纳的原因大概有三：一是他和母亲寄居外婆家，外婆那间七平米左右的亭子间加上他们母子两个显得非常拥挤，外婆倒是挺高兴的，但住在阁楼的舅舅舅妈总话里带话，怕他们抢房子，总给他母亲介绍对象；二是母亲回城后被照顾到棉纺厂工作，因身体不好没文凭下岗了，两百不到的补贴，不得靠摆小摊卖点心维生，而他高中毕业找不到工作，更无法安心再高考，终是令人丧气；三是上海太拥挤了，拥挤的弄堂、马路和屋子，而亲情和血缘更是冷漠。

总之，小爱对上海很失望。如果有什么让他可以怀念的，就是天晴时坐在那些老屋的屋顶上。

（二） 关于上海石库门弄堂的屋子

我能理解小爱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我和表弟都属返城知青子女，回上海后户口落在外婆家，拆迁时外婆家因此多了十平米，然后舅妈暗示要我和表弟把户口迁回家或单位，表弟不得不把户口落到单位，后来辞职时被单位卡住户口，很长一段时间成了没户口的人。

那时我租同事长阳路的石库门阁楼，为了解决户口，不得不拿出所有积蓄就近买了一间前楼，七平米左右，没有煤卫，不见阳光，但毕竟有了独立的户口簿，而我就是户主，再也不必看人脸色。

在这里很想写写上海的弄堂，曾在这样的环境生活过两年。通常每个门（单元）过去属一家人住，现在一个门进去通常住五六家人，类似于以前的七十二家房客，以我住过的老房子为例：

——后客堂
门口进去，狭窄的过道一边装了三家自来水龙头和两家人的煤气，需要侧身而过，过道的另一边是五六平米的小屋，叫作后客堂，通常是公用厨房，但我住的那个门里后客堂归亭子间的阿婆。

——前客堂
过道再往前走叫前客堂，大概是整个门里最明亮最宽敞的，朝南近二十平米，层高将近4米高。许多人家都打阁楼。

——亭子间
前客堂和后客堂之间有个黑而陡的窄木梯，到二楼之前转弯处有朝北的六七平米的小屋，水泥砖石结构因此比较隔音，但西晒太阳夏天奇热无比、冬天寒冷。小爱就寄住这样的屋子。

——二楼的前楼后楼
出亭子间，再走一段更窄的楼梯，第一间叫后楼，旁边的是前楼，门口可能是这两家的煤气。我猜想过去这应该属一间屋，楼上楼下隔壁都用薄薄的木板很不隔音，晚上能听到隔壁说梦话，最尴尬的是这里都用“痰盂”，晚上一有动作就很清晰。刚住时觉得难为情，后来也就习惯了，按照隔壁大姐说的，这才是生活。

后楼通常有一扇小窗，直对三楼晒台地板，我买的就是这样的房间，住在顶层阁楼的人家把厨房间洗衣机都放在搭顶的晒台上，夏天还在那里洗澡，如果开窗，我看到的是走来走去的脚，听到洗衣机振动还闻到油烟气，更要命的是朝北灰尘多直接吹到放在窗下的床，因此一年四季我都紧闭窗，用封箱带封死和拉着厚厚的窗帘。

——阁楼
再往上就是屋顶不规则冬冷夏热的阁楼，在过去是用来储物的，通常也会象二楼隔成两间。我曾向同事租阁楼住过一年，事实上这是我整个门里最喜欢的房间。屋里有个玻璃天窗，这样不仅拥有了一间屋子，同时还拥有了一方蓝天、一窗星空、一地阳光。

可惜我自己买屋时，因时间和价格关系，没有买到阁楼，不过我和小爱一样，经常从晒台上爬到屋顶，看前后左右都是密密麻麻的屋顶，抬头是空旷的蓝天和温暖的阳光，听着鸽哨，看着鸽子起起落落，这时我会觉得自己真正已站在上海的城市中央。

在这样的老屋居住，最不习惯的是没有任何隐私，但让人喜欢的是互相照顾而且很安全，亭子间的阿婆总坐在门口警惕性很高。而上海冬天必须要经常晒被子，我因早出晚归，朝南住的三家人有空就会帮我晒被子和湿衣服，后来为了方便，我都很少锁门。因为空间狭窄我没装煤气，但回到家时，放在门口的热水瓶总被隔壁的大姐灌满了，谁家包馄饨过生日，总会互送一碗。大家都上班时，如果变天，阿婆会楼上楼下帮大家收衣服。

写到这里时感觉很温暖，如今这种邻里的温情随着高楼建起也正在消失。

（三）小爱妈妈 （地点：上海的一个小弄堂）

和小爱聊天中发现我住的老房子居然和他外婆家属同一弄堂只不同门罢了。于是小爱托我带些笋干和干菌给他母亲。

一个月后，我回到上海找到小爱妈妈，她漂亮干净。说一直努力让小爱回上海，问她为什么不回西双版纳，她很惊讶，我问得有些白痴，上海人一向是最不愿意离开自己家乡的，没有任何理由。

小爱妈妈早上卖年糕团，中午做盒饭，傍晚是卖油墩子，在以外地人为主的小摊中。带着白帽围裙看上去干干净净的小爱妈妈很显眼，加上街坊邻居的照顾因此生意不错，她说想买一间二手房，可以把小爱接过来，她似乎没有去想小爱离开上海是因为他根本不喜欢上海。在她心中，上海是最好的是唯一的选择和唯一的家。

在各种上海点心中，我非常喜欢糯糯的裹着芝麻粉和油条的年糕团，有一段时间每天早晨赶班车，来不及吃早饭，经过小爱妈妈小摊时总有人在等，这时小爱妈妈就会叫住我，给我装着年糕团和一袋牛奶的小塑料袋，里面的芝麻粉要比一般的多。下班经过时，会和她聊一会儿，她会给我看小爱给她的信和照片。

我离开上海时给小爱妈妈一把钥匙，她可以放东西，而小爱来上海时母子俩也可以有独立的空间了。

今年我回上海时知道小爱妈妈去年花了五六万在鞍山新村买了一间十多平米有单独煤卫的小屋，朝南，她还在继续摆小摊。我去看她时，感觉她很孤单，小爱终不愿到上海居住，每年来上海住一个月也只是来看看她。她说等还清买房的欠款，打算回一趟西双版纳的家。只是不知她是否还能找回她曾经的家。想起前两天在卡拉OK里听到的几句歌词：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有多少人愿意等待
当懂得珍惜以后回来
却不知那份爱 会不会还在

（四）结束

在某个时代西双版纳和很多上海人的命运有着某种联系，年轻的他们曾怀着对未来的美好兴高采烈离开故乡来到偏远的西双版纳，中年的他们又不惜一切代价抛弃丈夫妻子孩子回到上海弄堂，而迎接他们的是没有工作和寄人篱下的生活，而对儿女丈夫妻子的思念更是折磨着他们。有人重返西双版纳，但更多的是继续留在上海奋斗着，这是他们的家乡，谁都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乡，尤其是上海人。

写此文不仅纪念我曾走过的那段旅行，也是在异乡热闹的平安夜想念曾住过的弄堂和阁楼，还有左邻右舍，还有在那个城市生活的痛苦着或幸福着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