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
小小的手机停了,公司说她已经辞职具体去向不明,发给她的mail一封封退回,QQ上那个小女孩再也没有亮起。甚至拨通了小小家的电话,但随后就挂断了,还是不要让她家人担心吧。
做完这些,我感到一个仪式结束了,做之前已经知道没有结果,还是因循做一遍,仿佛对得起她。其实,只是对得起自己,或者,都说不上对得起自己。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给谁看,依我本性是不会做这些事情的,是不是我对她负疚太深,籍此安抚自己?
她同事接我电话时说:周小小?哦,她走了……没留下联系方式,现在来去自由嘛。
他们没评价她一个字,没有一声叹息,好像她是一阵风,呼啸的来,无痕的去。
她的滑杆箱上会增加一个怎样的标签呢?从深圳到何处呢?她穿怎样的衣服候机呢?她在靠近舷窗的位置坐下,看到云层重叠时会有怎样的感触呢?
我反复的想这些事情,再也无法专心工作,图纸上不断出现错误,奖金被一扣再扣。回家更是可怕的事情,于是日日在办公室打CS,消磨至半夜,再乘出租回去,倒头便睡。
一天,陪同事去商场买东西,在自动扶梯前,看见一个女人搀扶一个老婆婆,老婆婆颤巍巍的伸着脚,女人几乎是架住她,她才在扶梯上站稳。我看见女人把手搭在老人肩上说着什么,老人花白的脑袋一点一点,看得出她很开心。
同事叽咕叽咕跟我说话,我什么都没听见。我看着前面的母女,忽然那么想家。有多久没陪母亲买过东西了?上次寄给她的纯羊毛保暖裤,她穿的很舒服,打电话里提了很多次。妈妈啊。
同事拍拍我肩,我勉强的笑笑,低下头,盯住自己的脚尖,忍住眼眶里的潮湿。
几天后,我辞职了。
老板挽留我,说你只是情绪不稳定但工作还是不错的,再说在深圳钱没挣够怎么可以回去呢?我摇摇头,把辞职信推过去。我想说,等钱挣够了,我也差不多了。
走出公司,顺便到大厦底层的小超市买一盒烟,太阳仍旧刺眼,收银员把找零递给我的时候,我哆嗦了一下,硬币掉在地上。那天,也是在这间超市,我拿着电话说:小小,太阳好大,大的像鲜红大手帕盖在我脸上。
(九十二)
辞职后,在家睡了几天,直到房间气味浑浊成颗粒状,我才打开窗,这个城市的声响劈面而来,轰轰轰在脑际响成一片,天还是蓝的,太阳还是大的,举目四望,这边那边没有一块空地,都阻塞着块状的回忆。
给房东打了电话,告诉她不再续租了,房东很开心的说没问题,我想急着租房的人在这里遍地都是,当年我也一样没头苍蝇乱打乱撞才找到这套房子。
该扔的扔了,剩下的东西已经不多。书、衣服、碟,五只纸箱,打电话给托运公司,他们手脚麻利的把它们搬下五楼,呜一阵风就不见了。
留5000元现金,其他都存进招行卡,订两天后的机票,钱包里还剩三千多。去百货逛了一天,买了大小一堆东西,数数差不多够了。
最后一天,睡到下午三点。很久没有这样睡过了,身体每根骨头都软了,下床时脚下直打水飘。仔仔细细的洗澡,穿好剩下的最后一套衣服,在房东的镜子前梳理 软软的头发,水滴在脖子上,我凝视镜中的自己,来深圳几年了?和小小一起……多久了?我就要25岁了吧?我看上去跟25岁的年纪相符吧,他们会不会看到我 里面?
打开笔记本,摁open,XP图标出来了,键入小小的生日数字,屏幕像昨日那样湛蓝。我坐的端正,我给翠翠写一封信。
本想打电话的,号码全部删除了,去她家也不知说什么,只有她的mail好记:
pccing@163.net。
PCCing,运动的翠翠,不停止的翠翠,翠翠在路上,翠翠永远,都是一样的。
我简单写了几句,大意是我和小小分手了,我辞职了,我想回家了,翠翠保重,翠翠再见。
点击“发送”,窗口提示:您的邮件已成功发送。
我的心一下空了。
(九十三)
这一天,并没有下雨,预定的出租很准时在楼下鸣笛。关上门后,把钥匙放在垃圾筒底下,房东一会儿会来取。515的门牌上有点浮尘,我用手指擦了擦,亮多了。
我背一只轻便旅行包,恤衫仔裤球鞋,去机场的路很长,司机跟我搭话:去旅行?
我点点头。
他不再说话,我看着车窗外面,那一刻的深圳如此熟悉,处处都像隔壁。
出关后,我取出钱包里的边境证,上面有去年的照片,那时的头发比现在长一点,仔细看看觉得都不像自己,笑的太傻。
我撕掉它,纸片随风飘扬,司机看看,没说话。
到机场时,距离起飞还有一个钟,从洗手间出来,大厅里竟回荡着我的名字,不是本名,是JOJO,JOJOJOJO……
我愣在原地。
“JOJO小姐,彭翠翠小姐在咖啡厅等您,JOJO小姐,彭翠翠小姐在咖啡厅等你,JOJO小姐,彭翠翠小姐在……”
我觉得自己的名字在喇叭里很不真实,仿佛不是叫我,是在叫一个也叫作JOJO的别的什么人。
咖啡厅里,翠翠白衣白裤白鞋,卷卷的短发凌乱,她戴了硕大的墨镜,像那年圣诞聚会一样。我慢慢走过去,脚步凝滞,她看见我,没有站起来,也没有挥手,她低下头,手肘撑在玻璃台面上,手指插进头发里。
我在对面坐下,她才抬起头。
翠翠,我要走了。我说,喉咙干的发紧。
她没说话,把手轻轻放在我手上,停住。
你……别难过。我说。
她重重的点头,我看见她墨镜上腾的起了雾。
我转头看别处,她紧紧抓住我的手。
JOJO……不要走。她猛地扬起头,我的手在她手里震了震。
我看着行人,几个日本人唧唧呱呱说鸟语,矮胖矮胖,小短腿儿在地上划圈很快的像前走着。我说:翠翠,我留下来……最后还是对不起你。
她拼命摇晃脑袋,她抓着我的手说不会的不会的。
我咧咧嘴笑一下,我说:翠翠,你没发现我是多糟糕的人吗?我很冷漠,让自己都害怕。
她大声说不是的不是的,只是你没找到合适的,你一点也不冷漠!
我看见泪水顺着她的面颊落下来,点点洒在她的白线衫上,我摇摇头,说:我已经没有感觉了,对好多事情,你现在在哭,我只看到眼泪,却没有感觉了。
她的泪水更猛烈的流出来,这时候广播里播放我的航班号了。我轻轻把手从她掌心挣脱出来,我该走了。我站起来。
她一下拉住我,她问:还会回来吗?
我说不知道。
她更紧的拉住我,她说:打电话给我!
我点点头,其实我已经没有她的号码了,她慌乱的从包里翻找东西,广播一遍一遍的在放,我觉得世界已经遥远了。终于,她从包里抽出一张卡片,她塞到我手里,她说:JOJO,我只求你一件事,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不要和我失去联系,啊?
我握住卡片,点点头。
坐在靠窗的位置,展开手心的卡片,她工工整整用黑色签字笔写着:
JOJO,假如我快死了,你要回来见我。
窗外云层滚滚,我泪如雨下。
(九十四)
天上两个钟,中午落地,听见的第一句就是家乡话,心头一热。
辗转回到家里,故乡的道路改变不少,四处都在修挖地铁,出租车司机一路咒骂,我也听不够。蒸腾的灰尘里城市更显陌生,我笔直看着街道,想不需要现在就熟悉的,有的是时间让我渐渐熟悉。
蓝色的防盗门,想象打开门家里应是怎样的场景,爸妈怎样坐着怎样休息在看什么频道,摁响门铃,很久才有动静,妈妈的耳朵不好。
谁啊?
我。
你是谁?小门吱呀打开了,穿蓝棉布睡衣的妈妈戴着老花镜,手里抓着报纸,看见我,她手里的报纸哗啦啦响成一片。
哐啷一声,大门打开,我跨过去,一下被妈妈紧紧抱住。
爸爸从厨房跑出来,一手在围裙上擦着,一面说不是明天才到嘛?
我摸着妈妈的背,说:回来了,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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