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岷说他仍然看不到彼岸，他说其实谁都看不见。可是所有人还是心照不宣地朝那个方向赶，黄蜂般气势汹汹，并且盲目。他们彼此践踏。被践踏者没有任何面孔，这场战役里他们成了失败者，理所当然被遗忘。
      杜岷说，我有时根本就不想要什么彼岸。
      可你知道它在，尽管看不见，它始终在某处等待你，如同既定的宿命。你唯一能做地是决定它的形状。陈伦说自己是个没有彼岸的人，这似乎有些矛盾。他也没有见到彼岸，或者换个词叫未来，只看见夜空里，有渺渺烟花盛开凋谢，场面壮观，由始至终无人喝彩或叹息。陈伦记住这一幕，从此他眼里只剩寂寞无边无际。
      这一年杜岷十七岁，横在前面的是黑色六月。
      高三就这么恍恍忽忽地来了，每个学生都成了世外高人，彼此试探，防备，较劲，唯恐居于人下。杜岷在这样地环境下感觉疲惫不堪。有时转过头去望窗外，白花花的操场也是一片茫然。
      他开始怀念陈伦。那时他往外只看一眼，便稳稳接住某人的目光。
      陈伦的目光，深邃疏懒，定定可以看穿一切。笑起来眼角弯弯，似早有预谋。我是陈伦。没错。是你想的那样。沉沦。
      杜岷记忆里陈伦从未上过一节课。陈伦学美术，可以一个不可思议的低分轻松升学，他画起画来也完全不依章法，想到什么就画什么，方法步骤都抛在脑后。
      上课时间他泡在酒吧里，在昏黄的灯光下喝啤酒，一杯一杯，喝醉了砸酒瓶，桌椅，看不顺眼的人。一群小混混屁颠屁颠跟在他后面，叫老大。
      陈伦和酒吧里一个叫柠檬的女侍应生关系暧昧，并发展恋情。转眼他又说，柠檬我爱你，却在人生最不恰当的时候遇见了你。
      杜岷说，陈伦你人如其名。
      他摇摇头。我只是想作我自己，想自由飞翔。
      于是他真的飞走了，不知道飞往哪个国家与城市。什么也没带走。
      杜岷在天台上听见隐约的轰鸣声，就抬头，可惜什么也没看见，只有一成不变黯淡的蓝。
      陈伦说，杜岷，你不知道自己望着天空时的神情多么疏离而寂寞。你其实与这世界格格不入，像卡夫卡笔下的饥饿艺术家，找不到合适的食物。
      他于是仰望天空，作出一个单纯的笑容。原来寂寞果然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别人看在眼里的多半是假。就像此刻他微笑着，却听见心脏被利器划破的声音，还汩汩地涌出腥臭的血来。
     人受到一定程度的损毁，通常无法复原。
     杜岷低头看见柠檬，她穿一条白棉布裙子，没有化妆，脸上有种难以言喻的表情。你要逃避到几时呢。几时。
     别问我我不知道。我没有逃避，我的生活这样好。

      杜岷刚回去班里时，班主任用一种狐疑的目光逼视他，他知趣地低下头去，一副痛改前非的样子。她终于还是相信了他，毕竟他一度是她最得意的学生。
      张登义过来怕怕他肩膀。欢迎你回来，我的对手。看似鼓励，骨子里怨气冲天。
      也难怪。张登义打小生活在农村，知道什么是苦，改变这一切不能依靠他愚昧无知的父母，只有靠念书了。而班里只有一个Q大的保送名额，之前张登义始终屈居第二，杜岷的回归意味着什么，他未尝不清楚。
      杜岷也明白，因为对方也是个危险人物，但他只是笑着说谢谢。就算是虚情假意，总比拆穿后血肉模糊的真相好。
      至此生活似乎又回到正常的轨道上，且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班里在任何时候都一片世界末日的死寂，最顽皮的学生也修成正果，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学习才是生活的重心。为的不过是数月过后，有人笑颜逐开有人痛哭流涕，彼此却再无相干。
      杜岷想也就是如此了吧，如此而已。生活归根究底有些无奈。杜岷想起柠檬，她现在怎么样了，她一直没有选择的权利。
      他于是坐一个钟头的公车，从城西到城东去看柠檬。柠檬在一家民办幼儿园里当老师，每月拿微薄的薪水，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挥霍的了。她穿了最廉价的衣服，站在灰仆仆的小黑板前。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1+1=2。ABCDEFG。时而弹电子琴，用一根手指，弹出断断续续的简单旋律。DO RE MI FA SO LA TI。她眼中便闪过一丝幸福，面容温柔。
      杜岷也曾以为柠檬会幸福起来，自从陈伦消失，所有人都脚步划一地朝着幸福迈进。以为。
      柠檬还是望着他，以哀伤的眼神。你要逃避到几时呢。几时。是不是永远。
      杜岷双手抱了头蹲下去，眼前有千万只虫在飞，铺天盖地遮住了日光。它们在他身上咬出千万个小洞，还嚓嚓的响。
      风追逐而过有人低声呜咽。杜岷母亲跪在地上，脸色惨白。这一刻她如此卑微，像狂风中一片树叶般颤动。小岷，妈妈求你，你这一辈子就靠这一年了。杜岷只听清了这一句，后面就只有两片薄薄的嘴唇翻动如风。隔壁把音乐开得震天响。啪啪。嘭嘭。潘玮柏不知疲倦地唱，我是壁虎等待蚊子，你是蝴蝶翩翩飞舞，抓不住，又要命，真是苦。
      壁虎。杜岷变成壁虎趴在记忆的墙上，他十八年的岁月是一堵灰白的墙，轻轻一碰，纷纷掉落班驳的涂料。蝴蝶张开了翅膀在上方飞舞，可惜抓不住，但似乎每个人都企图抓住那些原本抓不住的东西。蝴蝶飞累了停下来，壁虎眨眨眼，飞快扑了上去。这时候墙轰然一声倒塌了，这腐朽的墙。尘土飞扬已不见蝴蝶的影，只一条血淋淋的尾巴压在瓦砾底下，拼命挣扎。
       一切都成了废墟，可我以前也不是这样。我那时登高，总幻想可以飞翔。
       谁也不是现在的样子。

      柠檬穿着黑色蕾丝的内衣，托着黑盘子在黑暗里走来走去。唇膏也是黑的，黑色长发披在肩上，散发午夜飞行的神秘气息。手指间常夹一支烟，轻轻吸一口，并不真的吸进去，然后吐一串流利的烟圈，类似于某个寂寞的姿势。
      烟圈淡青色，胀大，破碎，湮灭。
     杜岷不喜欢酒吧的氛围，也不喜欢柠檬。他在学校接受禁欲似的教育，总觉酒吧女侍应此类词语具有引申含义。
     而结果证明他是错的。
     柠檬用酒瓶砸一个重达两百斤的胖子的头。胖子喝醉了，有非分之想。柠檬左手拽他头发，右手拿酒瓶一下一下敲上去。你他妈以为我是那种货色，以为我一女的天生就好欺负是不是。柠檬越骂越厉害。你他妈去死。
     砰!---酒瓶破碎。
     看热闹的人呆了，谁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一些暗红色的血溅在柠檬脸上，她闻到空气里的腥味，也愣住了。脸上忽然有种难以言喻的木然而悲伤的颜色。
      我也不想这样。我不想伤害别人，可谁也别想伤害我。
      柠檬听见有人在她耳边吹气。再不跑等在这里等警察来抓么。一双坚决而有力的手拉起她。
      出了酒吧往回看，那里已经一片混乱，有人高叫着追了出来。柠檬听见自己明亮而放肆的笑声在城市的夜空绽开，她丢了工作，却仿佛得到了解脱。
      穿过一条条无人街道，午夜，四周安静得只剩急促的呼吸声和脚步声。没有灯，微弱的月光丝绸一样泻了一地。柠檬站定看这男子，黑暗中谁都会有一张英俊的脸。他没有松开她的手，而是凑上去吻她。
      一切由此开始，也几乎至此结束。

      陈伦后来对杜岷说，没想到柠檬家穷成那样子。他父亲十几年没音讯，不知在哪里，多半死了。她母亲尖酸刻薄至极，还有个小两岁的妹妹，叫樱桃。
      杜岷皱皱眉。陈伦说话是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事不关己，冷眼看着别人的伤疤。杜岷喜欢柠檬，这是他在很后来的时候才确定的。不然无法解释何以他根本不喜欢的酒吧，只为喝一杯凛冽的冰水，在角落里沉默。他以为厌恶，只因她从未注意到他，而他也不能像陈伦那样义无返顾采取主动。
      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柠檬安静地坐着，眼神纠结，年轻的肌肤在阳光下泌出细蜜的汗珠。杜岷跪在她身旁抚摩他柔软的手臂，那样仔细，象是要从中探究出一些深入骨髓的悲伤。
      右手上一道细长疤痕，如随时会裂开来的忍俊不禁的嘴唇，露出里边腐烂的血肉。杜岷触碰它时，感到强烈的颤抖。恐惧的颤抖。
      三年前，柠檬十四岁，她母亲迎面掷来一把锋利的菜刀。柠檬匆忙间无从闪避，只好举起骨瘦如柴的手臂去挡。咔。刀锋砍进骨头里，血色花朵刹那绽放。
      母亲还要骂。吃里扒外的小贱人，跟你那贼老爸一个浪荡样。不要脸的东西，还不如死了。
      死了好。死了比活着好。柠檬始终这样觉得。那个男人花了两千块与母亲达成协议--两千块人民币就是全部的价值，随时可以出让，没有增值余地。这个她曾经深爱着的男人，他所要的也不过一件价格低廉的玩物。
      她跟了他没多久，因为他很快被抓起来了，听说是贩卖人口。她也不想再回家，于是在酒吧找了工作挣钱，挣了钱把樱桃接出来住。她母亲自从丈夫跟别的女人跑了以后，便痛恨起全天下的年轻女子，把柠檬两姐妹当成仇家，每天针锋相对，恨不得将其剥皮拆骨。
      柠檬再见她时就斜着眼睛问，你是什么人，啊。

      杜岷说陈伦你不要再伤害柠檬，你不要再对她好了。这场游戏你玩不玩都无所谓，她却误以为你可以拯救她。事实是你连自己也拯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