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看同志游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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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known 2000年6月24日,在巴黎赶上了一场热闹——同性恋大游行。游行在塞纳河左岸,著名的拉丁区举行,游行的起点估计在卢森堡公园,我闻讯跑去观看时,他们的彩车队已经从圣·米歇尔大街拐到了圣·日尔曼大街上,那情景,若不明就里,会以为是狂欢节场面。这场游行,基本上没有步行者,都以彩车方式前进,彩车一般都很大,是以重吨位卡车为底座,精心制作的,每辆彩车的基本色调各不相同,形态更各有千秋,彩车上都配置了音响,以播放摇滚乐为主,车上的同性恋者倒并不双双对对地展示自己,而是男女混杂,非常随意地在那上面释放自己的情感、表达自己的诉求,因为音乐声喧,所以他们的叫喊声人们无法听清,他们当中的多数人也就并不喊唱,而是以狂放的肢体语言来争取围观者的关注、声援——那肢体的书写既是舞蹈也是宣言,具有强烈的蛊惑力。街边的围观者大体是三种人,一种是同气相求的人物,多半也是同性恋者,或是双性恋者,他们的到来其实已非围观,而是一种参与;第二种是虽非同性恋者,却对同性恋这一社会族群的诉求理解并支持,他们会和第一种人那样对彩车上的游行者挥手,报以微笑甚至欢呼;第三种则是包括我在内的游客,像我这样来自异域的游客多半手持照相机、录像机拼命地拍录。
同性恋在西方,据说不仅古已有之,而且在古希腊时,人们不以为怪为丑,反倒视为常态乃至美事。但近二百年来,社会一般人对同性恋的认知与态度,却经历了相当曲折的历程。大体而言,可梳理出如下的嬗变序列:
——同性恋者是非人的异类,必须加以肉体铲除。甚至可以使用法律外的私刑加以消灭。
——同性恋行为是刑事犯罪,必须绳之以法。1900年死去的英国作家王尔德就曾因同性恋而被判刑入狱。
——同性恋行为虽不一定构成犯罪,但属于不道德的丑行,必须予以鄙夷、唾弃。
——同性恋是一种病态。同性恋者是心性不健康的人,可以将其视为精神病患者的一类。
——同性恋是生理上的缺陷。同性恋者与一般生理上健全的人不同,可将其视为一种残废人。
——同性恋是心理发育期出了问题派生出来的。同性恋者是心理上有问题的人。
——同性恋行为的生成原因说不清道不明,属于人类行为爱好中的一种怪癖。同性恋者是一些奇怪的家伙。
——同性恋属于个人的内疚性隐私。同性恋者把自己的情感与性行为取向隐蔽起来是合宜的。
——对同性恋现象宜采取慎重态度。经社会学家进行抽样调查,即使异性恋者,也会在某些生命时段、某些社会环境、某些特定情境下,与同性发生或深或浅的爱恋关系,甚至发生性关系。
——同性恋与异性恋都属于正常的情感与性欲取向,不同的情感与性欲取向之间不应存在道德上的是非分野。
——同性恋不仅不应被歧视,而且同性恋者也完全可以坦然地将自己的感情与性欲取向公开。社会应养成尊重同性恋者的风气。
——同性恋应得到法律的承认与保护。同性恋者在自愿的前提下,不仅可以公开同居,而且可以履行世俗的婚姻手续。
——同性恋者在社会的总体比例中,少于异性恋者,因此属于社会弱势族群,他们的权利应得到特别的保护,在政治表达权参与权、就业权、居住权、迁徙权、消费权、休息权、娱乐权、医疗权、养老权、丧葬权……种种方面,都应享受到与异性恋完全相同的权益。
1987年我访问美国时,在华盛顿也恰好赶上了同性恋的盛大集会,不过那回我可没什么看热闹的心情,因为他们的集会造成了火车站广场周围的交通堵塞,来接我的朋友不能顺利地接近站台出口,使我下车后久无着落,心头产生出恐怕不得不流落街头的惶恐。后来朋友终于把我接了出去,从汽车车窗朝外张望,黑压压的人群,无数的大小标语牌,使我觉得那次同性恋的盛大集合具有明显的抗议性质,气氛严峻而沉重。当然,13年过去,总体而言,美国的同性恋所获得的权益可能是世界上同类人中最多的,在一些州,同性恋者不仅可以公然地到政府职能部门去办理结婚手续,某些教堂也给他们(她们)举行全套宗教仪式的婚礼,他们(她们)享有的权益已经几乎与异性恋者“水流平”,剩下的,只是某些确实非常棘手的问题,比如:同性恋者可不可以入伍当兵?按说社会对同性恋不仅是极为宽容,而且也极为友好了,连总统选举,也没有哪派候选人敢得罪同性恋这个说是少数其实加起来也很不少的社会族群,争取他们的选票甚至成为关乎最后成败的一大关键,同性恋者既然得到这么多的好处了,怎么就不能息敛参军之想呢?可是,至今这个问题在美国似乎仍未尘埃落定,即使这个问题终于以同性恋者满意的结果解决,他们势必也还要提 法国与美国不同。美国是移民国家,传统较浅,像如何对待同性恋这样的问题,解决起来阻力比较小,法兰西民族历史比较悠久,文化传统深厚,多数人信奉天主教,虽然法兰西民族天性浪漫,在对待同性恋方面,观念上开放得比较早也比较彻底,但在法律上,究竟如何确定同性恋者的地位,却相当地谨慎。法国目前还没有美国加利福尼亚州那样的,承认同性恋者婚姻关系的法律,但经过法国同性恋者的一再争取,法国在1999年终于通过了一项“公民互助公约”,其要点是包括同性恋在内的所有同居者,都与履行了婚姻手续的夫妻一视同仁,在法律上享有同等的权利,得到一样的保护。我所赶上的这场巴黎同性恋大游行,正是在“公民互助公约”实施不久,所以整个彩车游行洋溢着胜利的喜剧气氛,不具悲怆抗议的沉重色彩。
我仔细地观察彩车上的同性恋者,不禁有些惊异。依我的思维惯性,同性恋伴侣,总是有一方要扮演异性角色,男同性恋里必定有一位是女里女气,说起话来娘娘腔的;而女同性恋里则会有一位比较粗犷,举手投足较富男人气;如陈凯歌执导的《霸王别姬》里所表现的那种同性恋,我觉得能够理解,并以为是典型的同性恋现象。但巴黎这回同性恋大游行里的男人,却找不到一个柔弱的例子,更绝无一位捏拿出女性的做派,竟然个个都肌肉发达、体魄雄健,他们在音乐伴奏下的肢体语言,充溢着阳刚之气;而那些女士呢,一个个三围都很标准,身段可谓婀娜多姿,面容堪称妩媚秀丽。难以想像这些男女会以同性恋间的爱恋为自身的情欲追求!陪我一起去看热闹的法国朋友后来给我解释说,那种一方把另一方想像为异性,而那一方也就拼命地将自己异性化的同性恋,其实只是同性恋族群中的一个小部落罢了,只不过他们在公众眼光下暴露得较早,比较容易引人注意而已,于是一般人便以为同性恋伴侣都是那么配对儿;那种一方男扮女或女扮男的同性恋现在也还有,但已然不时髦了;现在巴黎有若干同性恋俱乐部,如二区阿莱花园一带的男同性恋俱乐部,门窗上以六色彩虹旗为标志,出入的净是壮汉伟男;他建议我无妨到某些同性恋咖啡馆、酒吧 同性恋作为一种人类生存与情欲流泻现象,确实值得更深入地认知,更慎重地对待。
巴黎——也不仅是巴黎——整个法国的同性恋者,在追求他们的正当权益方面已经奋斗了很久,在每年六月的第三周的周六,也就是法历立夏日后的那个周六,开展包括游行在内的种种公开活动,近年来已成了他们的行为惯例。每年的这种盛大活动,都有一个主题,那么,2000年的这次大游行,主题是什么呢?就是庆祝对他们有利的“公民互助公约”的实施吗?不,那只是一个次要内容,他们这回行动的主题是:争取同性恋同居者家庭领养孩子的权利!
陪我观看6·24大游行的法国朋友对我说,他个人对同性恋没有偏见,“公民互助公约”能保障同性恋同居者的许多权利,他为他们高兴,但是,他们要求领养孩子,这未免有点过分了!不少法国人跟他的看法接近,认为同性恋同居者如果领养幼童,在儿童心性发育过程里,会派生出一个认同问题:谁是爸爸?谁是妈妈?倘若同性伴侣都是壮汉或都是美女,则这个问题将更加尖锐,让这样家庭里的孩子拥有两个爸爸而没有妈妈,或拥有两个妈妈而没有爸爸,对他们是不公正的,他们将为此难以跟其他家庭里的孩子认同,将因此而难以融入社群,所以,他对这些彩车上以扭动身躯的肢体语言谋求领养孩子的同性恋者,要说一声:“不。”他问我持怎样的看法,我耸耸肩膀,对他说,对一个还没有把三角函数演算熟练的人来说,你要他解答一道微分或积分问题,那只好缴白卷。
彩车大游行约一个小时才终于结束,他们的终点是塞纳河右岸的圣·路易岛。彩车的制作是非常耗财的,这些彩车的制作费是哪儿来的?开车的司机也都是同性恋者?还是他们雇佣来的?他们那争孩子领养权的奋斗还要继续多久?最终会得到那权利吗?2001年6月的大游行,是欢庆领养权到手,还是继